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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敵在蕭墻內(下)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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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名尚且清醒、對墨者還帶著最后救命稻草般期待的貴族們頓時崩潰,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幾名淡然無比的墨者,用一種略帶顫抖地聲音反問道:“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

  墨者們重復了一遍他們剛才的回答,和剛才沒有任何的區別,就像是說黃河的水會向東流那么確定。

  徐弱一臉平靜地看著這些幾近崩潰的貴族,理所當然地選擇繼續活下去以保存力量。

  原本歷史上,他自殺而死,并認為理應如此。

  因為那段歷史上,孟勝做了巨子,他認為墨家必須要依附貴族和國君才能夠實現利天下的夢想。

  既如此,那就要顯示出有被利用的價值,要忠于自己說過的話,要在守城中顯示出自己的手段。

  孟勝認為,墨者不死,那就是背棄了承諾,天下誰人還會再用墨者?墨家利天下的大義如何才能實現?

  孟勝沒錯,但此時此刻不再是彼時彼刻,所以徐弱理所當然的活著也沒錯。

  因為之前的信中,適已經明確地表示了,墨家現在不需要依附任何的貴族國君,甚至于可以不再借助貴族和國君的矛盾將要貴族國君一起反。

  既如此,徐弱找不到自己去死的理由。

  他要活著,為那些活著的人爭取更好的生活,爭取他們應得的一切。

  況且,這一次墨家守城的緣故很簡單:非攻盟約沒簽,魏韓就打了過來,徐弱等人守城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讓貴族和君主答應民眾的要求。

  現在既然守不住了,既然這些貴族都要死了,那么這契約的乙方就要換人了——契約的乙方是土地封地的所有者,而不是人。誰繼承了封地和土地誰就是乙方,而非是和這些貴族的軀殼去簽的,既然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么伴隨著封地所有權易主,現在的貴族已經不再是契約乙方的貴族,自然無效。

  慌亂的貴族中終于站出了英雄。

  “今日,戰亦死、不戰亦死,君子于世,當謀大事。”

  “敵在蕭墻之中,敵在宮室之內,諸位隨我殺出,擒殺叛國之賊!”

  “無非是死,何苦要受被俘之后的屈辱?難道諸君以為我們這些‘弒君之賊’還能夠活下去嗎?”

  這些話當然是和貴族們說的,畢竟墨家背的是“害天下之賊”,可不是什么“弒君之賊”。墨家平等無君兼愛無父,連君都沒有,自然沒得弒。

  這貴族也明白墨家和他們更多是一種暫時合作的關系,但他知道墨者之中英豪人物極多,難免希望依靠這番話能夠激發一些人的熱血,猛沖一陣或許真能扭轉局勢也未可知。

  然而那些墨者如同木頭一般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并無一個英豪。

  那貴族倒是號召了不少茫然無措的貴族,這種時候需要的就是舉旗前鋒的勇氣。

  這些貴族剛要前去沖殺,不想幾名墨者攔在了前面。

  “你們這是何意?既不助我等反擊,難道還要讓我們投降不成?降亦死,難道你們期望依靠你們的兼愛之義,使得我們免遭屠戮屈辱嗎?”

  為首的墨者笑道:“若是講道理有用,第三次弭兵之約二十年前就已經達成了;若是說教有用,早四十年前子墨子講義兼愛非攻的時候,天下就已大定。”

  “你們此去,必死。此事若真的是鄭君叛國,那么魏韓豈無接應?”

  貴族聞言一怔,不知墨者是什么意思,卻不想那墨者道:“你們既是必死,死后無非只需三尺之穴,再多的土地也已無用。”

  “既如此,何不在死前履行契約?寫一封文書,將你們的土地都交還民眾?”

  “民眾最是善良,我們也可做擔保,雖然我們墨家薄葬,但到時候民眾定會收攏你們的尸身將你們厚葬;你們的妻子我等也可替你們養育。”

  那些貴族本來氣質高昂,帶著必死之心準備死在沖鋒亮劍的途中,哪曾想這些墨者竟會如此煞風景,在這種時候還不忘趁火打劫。

  為首的貴族冷笑道:“死生之事,英豪之氣,竟然絲毫對你們沒有影響。當真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對你們而言這些大義英豪還不如幾畝土地嗎?”

  墨者微笑,搖頭道:“隨你們怎么說。此外,我還有一番話能夠說服你們。”

  那貴族一怔,哼聲道:“若都是這些只知利而無義之言,我看你們也不必說了。”

  墨者想到剛才商量的結果,鄭重道:“你們交給我們,魏韓會同意嗎?他們不同意,民眾自然反對他們,將來有一日眾人揭竿而起,你們也算是大仇得報,豈不美哉?”

  “你們此去必死,又指望誰人給你們復仇呢?所以,與其就這么死了,不如臨死之前做一些事,總歸比不做要強。”

  此時西邊已經傳來了一陣陣紛亂的聲響,那里的煙塵愈發的大,貴族們知道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也知道這一去死怕是定然的事。

  臨死之前,聽到關于復仇的話語,心中也終于放下了剛才的憤怒,點頭道:“如此,甚好!”

  說罷,那墨者當即拿出了剛才擬定的一份文書,書面的意思很簡單,那就是這些貴族的封地全部分給民眾,同意的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留下自己的信物。

  這些貴族明知必死,也不再留戀,被逼到這個份上已經是無可奈何,紛紛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隨后持劍,高呼幾聲,一些忠心耿耿的甲士和一些被這種英雄亮劍之氣影響的民眾竟然真的跟隨,影影綽綽約有數百,朝著西邊殺過去。

  待那些貴族一走,徐弱便問道:“就算文書在手,魏韓難道就會答應?”

  領頭的墨者笑道:“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他們肯定不會答應。但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拒絕的理由。”

  “你覺得他們會怎么拒絕?”

  徐弱想了想道:“可能很多。其一,他們不需要理由,認為這簡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需要考慮也不需要討論,直接沒有理由理所當然地回絕。”

  領頭的墨者笑意更濃道:“如此甚好。新鄭的民眾會知道,鄭君、七穆、亦或是魏韓之君,都是一丘之貉,并無區別。他們會憤怒,可能暫時會隱忍,但當有一日有人讓他們看到勝利的希望時,他們定然會站出來。”

  “巨子給我們的任務,就是讓民眾覺醒、憤怒,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民眾也會在將來某日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戰。”

  “很好。”

  徐弱點頭,表示同意,隨后又道:“其二可能,他們會認為天下征戰,這土地雖然是分封的,但是滅國之后,自然歸屬于戰勝國。他們有分配權。”

  領頭的墨者更笑,說道:“既如此,今日他們能搶別人的,是不是在告訴民眾,等民眾將來力量強大了,也可以用同樣的理由搶回去?”

  “我喜歡這個理由,這個理由簡直就是說,誰最能打誰就該得到土地。那么其實民眾是最能打的,尤其是有了火槍和鐵器之后,所以用同樣的理由搶回土地,民眾心中唯一的那么一丁點負罪感也沒有了。”

  “就像是巨子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樣,庶民質問貴族土地為何多,貴族說是父親傳給他的,庶民又問那你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以及祖先的土地從哪來的呢?貴族說,那是征戰得來了。庶民就可以說,那我們今天要做和你的先祖一樣的事。”

  “我看這個理由挺好的,我很喜歡。”

  徐弱也笑了,點頭道:“我明白了,魏韓不承認,對于我們而言目的達到了,無論他們用什么理由,都可以讓民眾明白他們的無恥和蠹蟲的天性。”

  “如果魏韓承認,那么我們的目的也同樣達到了,使得民眾真正獲得了土地,讓民眾知道之前的那些規矩不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通過斗爭可以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

  “唯一擔憂的,就是他們會舉起屠刀…”

  領頭的墨者笑的更加厲害,仰頭道:“只要泗上還歸屬墨家,只要泗上還有一支隨時可以拼死一搏干掉一國諸侯的義師,他們就不敢。舉起屠刀的時候,他們擔心的不只是咱們墨家,還有楚國秦國,他們不會為了屠殺而征伐魏韓,但卻一定會因為我們和魏韓不死不休的戰爭而出兵搶奪利益。”

  “魏韓主將不敢殺,公叔痤不敢殺,魏擊韓猷也不敢殺。”

  “他們看似尖牙利爪如同於菟,只不過他們這於菟是草芻扎的。”

  他拍了拍徐弱的肩膀,用泗上劇院里常用的一句話總結道:“不要急,好戲才剛剛開場。”

  徐弱問道:“那么,現在呢?”

  “現在?”

  領頭的墨者攤開手,大笑道:“既然和民眾簽訂契約的乙方死了、要換人了,那么這城也不必守了。”

  “傳令下去,舉起白旗,守城軍民集結,準備獻出城邑。另外也要集中起來,防備魏韓士卒做出殺掠之事。所有墨者帶上墨家的纏臂赤幘,維持秩序。”

  “民眾集結,待魏韓主將入城。”

  “舉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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