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皇父鉞翎自己醞釀了一篇聽者落淚、后世必將感嘆的演說,又將利刃交到了提議他死前要死的有意義的人手中,只待自己在一眾諸侯的使者面前演說完畢便立刻動手殺死自己。23
至于殺自己的理由,就是自己高貴的身份,不能被低賤者審判,那是一種恥辱。
泗上軍中,皇父鉞翎決意投降的消息也迅速傳開。
各國的使者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本以為會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攻城戰,不曾想就這么平平淡淡的結束了。
回味一番,似乎就看了墨家的士卒挖了七八天的坑,然后看到兩三天的炮轟,然后就結束了…
簡單的不能再簡單,毫無波瀾,更無曲折,甚至于守城攻城之中都沒有一丁點像是英雄的舉動。
就算是那些先登營,在魏韓使者看來,這也沒什么:登城之后連個抵抗都沒有,仿佛是哪怕是從地里抓來的農夫都可以做這樣的事。
仿佛泗上大軍除了挖坑挖的好、銅炮多一些之外,就攻城這件事上實在是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偏偏就這么波瀾不驚地贏了,而且贏得平淡的仿佛農夫在田里隨手拔掉了一株草。
若說沒什么可以借鑒學習的,這又不對。
若說太多可以借鑒學習的,卻又不知道該學什么。
各諸侯的使者聽聞皇父鉞翎投降事,既在情理之中,又有些恍然若夢…碭山城這就被攻下來了?
指揮所中,六指等人正在聽那些跟隨諸侯使節的墨者講述一下這些使者的言辭。
他們問了什么?
他們看了什么?
他們在感慨什么?
他們對于這一次攻城戰有什么想法?
可問了一些,那些墨者說的最多的,還是那些人覺得泗上會挖坑、銅炮多之類的說辭,再多的也就是楚國的年輕使者問了一些關于宣義部、義師內部組織之類的話,但都沒有問到關鍵處。
軍團的參謀長聞言,拍著自己的額頭苦笑道:“此一戰,不提內政涉及的土改、稅收、軍制種種。”
“便僅論戰場,那也是苦思之后、仔細推敲、繪圖確定、推演數次之后的結果。”
“可讓他們一說,倒仿佛我們也不過只是會挖坑、銅炮多些。我等也幸于在泗上,若不然在別處,單說功勛,我們倒成了下流之術,可有可無,竟無功勛了。”
軍團的墨者代表亦笑道:“然道家有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勤而行之的前提,是需要聞道且道;若存若亡的前提,是似乎明白過來但卻又覺得不甚了解。”
“此時天下,在知兵之事上,可稱之為上士者鮮矣;可稱之為中士的,不多;甚至于可稱之為下士的都少。就算大笑,也總得有個笑的方向,或以為不可行、或以為不可久…”
“巨子想要殺雞儆猴,我看效果只怕寥寥,這些人不知兵啊。若是吳起孫武伍子胥等人今日為使,效果必然更佳。”
六指笑罵道:“他們懂個什么?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諸侯那邊也不是沒有人才,他們會明白這一戰的重要性。”
“他們不知道,我們可以在報上教他們。昔年巨子破滕,還不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大張旗鼓大肆宣揚嗎?”
“這一戰我們做的已經極好,像是那些被不知道怎么飛來的鐵彈砸中的士兵,這也屬于是無法積累經驗的事。”
“罷罷罷,雖然看起來我們這是在劇院演戲給瞎子看,可這些瞎子還是會復述一遍給那些腦中不瞎的人聽的。”
眾人也只是隨口一說,倒也沒有想太多,馬上要做的事還有不少。
軍團的墨者代表揭過此節,便提起了皇父鉞翎投降之事,說道:“若是傍晚皇父鉞翎決意投降,這倒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不若在言語中多問問他,對于這一次攻城戰的看法,當局者或許看的更清楚一些。”
“也好讓各方諸侯明白,他們的那些土城,我們若想攻取,不過數日。若是城邑攔不住我們,我們便可長驅直入,聲東擊西、圍敵之所必救,逼其野戰,使之猶豫不敢戰。”
“巨子的意思,是盡可能能夠俘獲皇父鉞翎。我們還是要布置一下。”
一直默不作聲的隸屬于督檢部的一名墨者輕咳一聲道:“確實需要布置一下…”
話中多有深意。
待傍晚,金烏未墜,彩霞滿天時,城中的槍聲已然停歇,泗上這邊也很守信用的地停住了炮擊。
這時候已然是優勢巨大,幾門炮已經運送到了凸角堡上,并且完成了加固。
工兵們挖掘堆積的羊土山,也已經快要完成,居高臨下或者至少是平行的態勢,城中的抵抗已無意義。
單獨零星的抵抗,不可能對泗上占據的堡壘造成威脅。
集結兵力的反撲,在炮兵劣勢下集結本身就會是個大問題。
雙方約定好的受降的地點,就在堡壘側面的城墻上,選取其中,左右各百五十步,這是火槍和弓弩所能射到的最大射程之外,流彈流矢或可中,但就算養叔復生也無能力在后面射出如此驚天一箭。
泗上這邊,衣著相對而言最為華麗的先登營負責壓陣,倒也沒有換洗衣衫,就帶著原本身上的硝煙和血腥味,洗了洗臉,各自持槍。
督檢部這邊選派了一些優秀的警衛,以及一部分技術高超、信仰忠誠的人,作為處置突發情況的隨從,他們需要跟隨在六指等人的身旁,防止對面忽然暴起傷人。
城下義師也都列陣,靜靜等待。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雙方也各自派人到對面去檢查一下,這時候輕易搜身是一種侮辱,而且帶劍也是士以及以上貴族的身份象征,劍自然是不需要檢查的。
要檢查的,主要是一些火藥出現之后的危險品,也包括小弩之類。
六指倒是不怕出什么意外,自己早年間跟隨公造冶、駱猾厘等人學過劍,手段或許不及,但教他劍術的都是此時天下頂尖的劍手,想來皇父鉞翎身邊也無能近身格殺他的好手。
軍團的墨者代表雖然通曉百家之言,但也不是文弱之人,也是從血海尸山中殺出來的,早年間也曾替人報仇為生曾經擔著不少的人命。
對面的皇父鉞翎也確實沒有這樣的心思,他是希望自己生前的最后一刻是以最優雅的貴族身份離去的,對于專諸刺王僚這樣的事,他覺得這不合貴族之義。
反正要死,若是死前還弄出借機刺殺這樣的事,那可不好,再說也影響他的計劃。
整個一下午,他都在醞釀自己的演講詞,就是要當著各國使者的面,做一回殉道的貴族,讓天下人將來記起他的時候覺得他是個失敗的英雄。
身后跟隨的幾個人,都是心存死志的,決心以死殉道,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既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么眼中所看所觀的泗上軍容,便和霞云落日乃至硝煙死尸并無區別。
他們的身后并無幾名護衛,待時間一到,皇父鉞翎昂首挺胸,用最為平穩的步伐,仿佛自己成年禮那一天一樣,以一套無懈可擊的貴族氣度走向了城墻的中央。
高昂的頭掃過對面的墨者,心中冷笑。
六指,無非商丘之賤民;身邊的什么軍團的墨者代表,以前不過是個殺人逃亡的俠士。
除了一些代表著軍銜身份的佩飾之外,一身短褐,毫無氣度。
皇父鉞翎深吸一口氣,心想早年間自己還年輕的時候,父親執掌大權,那時候鞔之適還是個小人物,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捏死。
短短二十年,早年間的小人物竟可以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
人之將死,皇父鉞翎卻沒有太多的后悔,他覺得自己已經算是天下無雙的人才了,若是墨家不存,自己真的有可能恢復殷商榮耀,以宋之強欺凌魏韓齊楚也未可知。
“我這樣的人物,竟要死在一群賤民的眼前,這不是我的失敗,是上天要亡我啊。”
心中這樣感嘆著,默默地走到了城墻的中線附近。
皇父鉞翎距離對面的墨家人物還有二十步,與那些墨家人物并立的還有各國的使者,皇父鉞翎沒有給墨家的人行禮,而是在等待對面諸侯的使節給自己行禮。
終究,他算是卿,非是大夫,更高于士。
站定之后,他便開始了自己慷慨激昂的說辭,從天下規矩到禮法大義、從尊卑有序到天下治亂。
說到最后,仰天長嘯道:“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墨家暴虐禍亂天下,竟使平等,顛倒乾坤,必不可久,終會滅亡!若平等真為天志,那就讓這昊天也亡了吧!”
“今日我死,是為告于天下,天下尚且還有忠貞為天下之士,天下尚且還有不屈于墨家淫威之士,天下尚且還有敢于維護天下制度之士!”
“我之功罪,就算是上天也不能夠審判,況于你們這些低賤之民?”
他高喝之后,正欲自刎,卻不妨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冷峻無情。
“這可由不得你。你必將受到被你殘害的民眾的審判!”
皇父鉞翎只覺得自己肩膀劇痛,明白自己的手臂被身邊那熟悉之人拿住,頭也不回地罵道:“叛主之賊!”
之前提議他借此機會痛斥墨家的士人扭住他的手臂,淡然地說道:“我忠于上帝鬼神,民為神主,昊天上帝愛利天下之民,使得民眾得利便為民意、即為神主。我從未背叛,你算什么東西,又憑什么做我的主人?”
電光火石之間,他踢倒了皇父鉞翎,踏住他的腰眼,用束帶勒住了皇父鉞翎的嘴巴。
摘下自己的士人之冠,從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以一張藏了許久的、方方正正的、上面寫著數字和姓名的、從得到那一刻開始幾乎沒有示人的硬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