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像是那些晉楚爭霸時候朝晉暮楚的小國一樣。
就在楚王的使者進入泗上的時候,商丘城內,皇父鉞翎正在借酒消愁。
樂師奏響了鐘鼓之樂,皇父鉞翎獨自一人高聲歌唱。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
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
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連唱數聲,忍不住潸然淚下。
周圍的門客和隸屬也都聽出了這一首頌歌之中皇父鉞翎的悲憤。
“楚、魏、韓、泗上…什么分封建制、什么民為神主,并無二致,都想要吞掉宋地這片膏腴之土。”
唱過之后,皇父鉞翎發出了最為透徹的感慨,痛斥政治制度的分別并不能讓這些大國作出不同的選擇。
門客隸屬亦是長嘆,明白皇父鉞翎素有大志,或叫野心,一心想要作出一番大事,從而振興宋國,復當年襄公之霸業。
可如今,貴族們多有二心,有想著投晉的,有想著投楚的,還有想著借用泗上力量的。
卻偏偏就沒有幾個人站在玄鳥子孫的角度上去考慮將來,也沒有幾個人站在他所理解的“宋國”的國家角度去考慮將來。
一征稅,民眾就反對,可不征稅怎么養兵?
在這大爭之世,若不相忍為國,不是亡于楚魏,就是亡于泗上,那又有什么區別?
亡于楚魏,楚魏難道會去桑林社繼續祭祀殷商的鼎?
亡于泗上,玄鳥貴族難道還能夠掌握宋國的命運?
原本皇父鉞翎是想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可墨家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好鳥,根本不是君子,而是野心勃勃之輩,每一次他想變革,墨家必然會從中阻撓。
帶頭來他以為墨家想要與他合作,卻不想墨家只是利用他來背所有的矛盾,現在看來從一開始就沒把他當成一個盟友。
宋國的這些矛盾和怨恨,皇父鉞翎覺得很多與自己無關,很多是數百年積累下來的,他其實并沒有做什么。
可他卻接替了父親成為了詢政院令尹,國政基本都由他出,身在其位,便要承受所有的怨恨和指責。
他想過解決,那就是集權,打壓貴族,分掉貴族多余的土地給民眾,從而擴大宋國的力量,使得宋國內部的種種裂痕得以暫時緩解,然后慢慢變革。
可是每一次想要解決的時候,鞔之適都會用各種各樣的辦法使得他的變革無法進行。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
下首的一個門客也道:“墨家當初定商丘之亂的時候,如今看來就沒有安什么好心。”
“泗上講求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由此造就了泗上政令統一,如有臂使。”
“可到了宋國,卻非要弄出什么君子院、庶民院,本身宋地貴人就有干政傳統、國人也多喜歡干政,弄出這兩個東西,整日都在爭吵。”
“若是宋國如朝鮮居于極北,四周并無強國,或是好事。可四周均是強國,墨家又豈能不知這樣根本難以使得國強民富?”
“當初又立下無相害的盟約,當時大位未定,戴歡逃亡,墨家若真的有助宋之心,二十年前就可以與公合力集權。只怕二十年前,泗上這些人便不曾有好心。”
“墨翟何等英豪,怎么就收了鞔之適這樣一個狡詐的弟子?”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皇父鉞翎心中不屑,心道墨翟自然英豪,可他若是無心讓墨家走如今這樣的路,當初又如何能讓適在墨家內部的地位不斷提升?
現如今說這些都已經沒用,當初擺明了墨家那就是想要趁著宋國內亂的機會,讓宋國更亂,從而在泗上立足。
當初要不是墨家攔著,皇父一族完全可以徹底將那些發動政變的貴族都干掉,扶植公子上位做傀儡,宋國如今也不會是如今這樣政令不一看似一體實則四分五裂的局面。
現如今決定宋國命運的會盟和密談,竟然繞開了宋國,魏韓楚泗上等國都是一丘之貉,繞開了宋國去討論宋國的命運,什么非攻什么平等都是扯淡。
墨家當年說,天下諸國都該平等非攻,現在卻絕口不提,反而大談特談“定于一”為天下大利,皇父鉞翎不由感到一陣陣惡心。
他覺得每個人都在謀求自己的利益,卻偏偏就沒有幾個人真正的公忠體國,想到自己宋國人的身份去考慮宋國的存亡與社稷。
都是一群小人,偌大宋國,竟無多少君子。
苦悶之下,另一門客道:“如今禍不在蕭墻之外,而恐在蕭墻之內。戴琮如今學當年公子鮑,在庶民之中頗有名聲,號為賢人。”
“公如今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走戴琮的路,讓戴琮無路可走!畢竟,公如今還是詢政院令尹,大權在握,戴琮的主張您完全可以接受。”
“民眾無知短視、重利而輕大義,不可以將他們視為君子。他們今日支持戴琮,也無非是因為戴琮能夠給賤人利益,若是公如今給那些賤人利益,那些民眾自然會支持您。”
這門客這樣一說,眾人眼前頓時一亮,只要皇父鉞翎一改之前的態度,轉而借用戴琮的道義和號召,那么民心自然會歸于皇父一族。
無非也就是和貴族決裂,做平民的民選宋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得到的卻是整個宋國。
然而皇父鉞翎卻無奈地搖頭,反問道:“你們養獵犬,會養一頭長的足夠大足以咬傷主人的獵犬嗎?”
“泗上現在不可能支持我,哪怕是我現在完全按照戴琮的那些說辭去做,徹底和貴族決裂,墨家也不會支持。”
“到時候,他們可就不是像現在夸贊戴琮那樣說他有‘文公之心’,有‘利民之志’了。而是會說我是狼子野心,君權不可以不受控制,必須要有人制約云云…”
“你們真當墨家想要讓宋國強盛民眾得利?你們都錯了,他們不過想要宋國依附于泗上。”
“戴琮能夠得到泗上那么多夸贊,他真的有什么利民之心利民之志?鞔之適何等人物,他能夠看不出來?”
“無非也就是戴氏一族更為弱小,若想成事,需得借助墨家之力罷了。”
“可我不同,我太強了,可能將來會有一天咬到他們,所以泗上那些人不可能支持我。”
“而且…”
說完而且,他又長嘆一聲道:“煽動民眾的火,一旦燒起來,誰也控制不住。至今之所以沒有燒成燎原之勢,只不過因為墨家有更好的選擇,扶植戴琮上位。若是不能夠成功,他們必會把這火徹底燒起來,到時候整個宋國就要徹底亂掉,再難收拾。”
“你們就沒注意到,這一次墨家相當安靜嗎?連幾年前趙國公子之爭,墨家都在邯鄲多有活動,偏偏近在咫尺的宋國,墨家竟然什么都不說,也沒有幾個人在商丘宣揚…”
“反倒是農家一直在那些失地農民那里多做宣揚,要均分土地、市賈不二價。這其中的道理,你們是不能夠明白的。”
門客和隸屬們似乎明白過來,紛紛痛罵墨家那些人用的手段骯臟。
皇父鉞翎長嘆之后,說道:“如今想要保全宋國社稷,保全玄鳥之脈的尊貴,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讓國內亂起來,亂到魏韓楚各國都開始恐慌,恐慌他們這些人也要步我們的后塵,恐慌暴亂的火燒到他們的土地上,恐慌墨家得到了宋國之后勢力大增中原再無敵手。”
“到時候,也只能借助楚魏的力量,不惜讓宋國半數的人被戰火波及死傷,也要維系宋國社稷。”
一眾門客卻都無言。
想要借助魏楚力量的想法,不是沒有嘗試過,可是各國的反應都很微妙。
割地以賄,有幾年前中原大戰的先例,泗上義師的戰斗力使得各國君主都需要考慮一下代價:冒著國內動亂的風險,去換宋國的幾座割讓賄賂的城邑是否值得?
韓國心思在鄭國,魏國有趙秦之敵,楚國忙于內部變法,這時候想要讓他們出力實在是太難了。
看著隸屬心腹們都在搖頭,皇父鉞翎大笑道:“你們始終沒有想清楚,我之前也沒有想清楚。”
“這就像是你有文軒百乘,我用一輛簡陋的馬車求你幫我做一件事,你會考慮自己的損失能有多少,是否值得,那時我在求你幫忙。”
“可如果我不求你幫忙,但如果你不幫,你的百乘文軒可能都會失去,那么我現在不給你那輛簡陋的馬車,難道你就不會幫了嗎?”
“割地為賄,魏楚等國都在考慮自己得利多少,是否值得,所以他們不愿出面于墨家對陣。”
“可我為何非要割地為賄呢?”
“宋、魏、楚、韓皆為近鄰,如庶民之草廬相連。我讓宋國的草廬熊熊燃燒,烈焰升騰有燎原之勢,我不求魏楚幫忙,難道他們就不幫了嗎?”
“如今宋國這火,還不夠旺,魏楚都以為宋國這草廬只是炊煙,我求他們來救他們不來。可我要是自己把這草廬點燃呢?他們還會計較小利得失而不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