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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亂前夕(四)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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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士說到這里,已經是一臉得色,進而道:“隨后我又排除了其余幾種,最后推斷,火藥其實只是木炭、硫磺、硝石三物就能做。”

  “至于比例,那便好說了。我只需要用水分開硝石、木炭和硫磺,就可以知曉。”

  “墨家所著《氣亦沉重說》,認為氣體也有重量,水化為氣,可以頂開蓋子,由此可知,所謂火藥,不要是固化為氣,推動彈丸飛出。我想,若是有神力者,以最覆在槍管上猛吹,其實一樣。巴蜀夷狄用吹筒,便是一樣的道理。”

  “墨家所著《燃燒論》中,做過實驗,氣體中有東西可以讓木炭燃燒,但若那種氣沒有了,木炭便不會燃燒。而且那種氣可以測得,只有五分之一,稱之為陽氣。”

  “火藥無氣也能燒,我便想,很可能就是硝石為炭硫提供了可以讓他們燃燒的陽氣。”

  “為了確定我猜測的對,我又將鹽在爐鼎中煅燒許久,不增不減。可是硝石按照當年鞔之適煉制‘祝融血’的辦法隔氣煅燒,可得一種氣,這種氣…可以讓木炭在里面猶如烈日綻放。很可能就是陽氣。”

  “于是我更加確定,火藥里根本就沒有鹽和芒硝,只有硝石。所以火藥,不過是硝石中藏著的陽氣,與木炭和硫磺燃燒后化為氣,如同巴蜀吹筒一般推動彈丸飛出。”

  方士說到這,指了指下面的那一堆火藥道:“諸位可以試試,或與從墨家那里買到的對比。”

  勝綽起身,再三而拜,折服道:“已不用試。你已得《解三十問》之精髓。君上大智,原來竟早有用火藥之心!”

  秦君亦大笑道:“如你所言,自公輸班逝去,天下機械木匠之巧,無人能出墨翟之右。二十年前,墨翟以公輸班所贈腰帶邀公輸班弟子入泗上,墨家守城又有轉射機、床弩等大弩,制弩之術,無雙無對,墨家卻棄之不用,反用火藥。”

  “墨家所謂的那些天志、演化,我或許不懂,可我卻懂人心。泗上墨家能做出最好的弩卻用火藥,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人心,非是墨家所言的天志,卻也一樣可以知曉很多的道理。”

  吳起等人盡皆拜服,心中或喜或服。

  秦君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物,更可堅定你們使用火槍之心。”

  說罷,他指了指地上的那個銅勾,問道:“你們可知此是何物?”

  這銅勾看起來很簡單,一指長,甚至都不如弩的扳機那樣精巧,在場之人都不知道這是何物,更不知道緣何這件看起來極為普通的器物,能夠讓君上覺得此物可以堅定眾人用火槍之心。

  秦君笑道:“墨翟逝后,鞔之適編纂了《魯問》、《適問》等記錄墨翟言行的書籍。里面有一則,說是當年在商丘守城的時候,適說將來有一物可以代替轉射機、床弩、弓。”

  “后火槍出,鞔之適又有一次說,燧石能點醋絨,那么也能點燃火藥,只需要蓄力精巧。他說他在那兩位先生那里見過。但凡鞔之適說見過的東西,你們可曾聽他說過誑語?”

  “數年前,墨家以百金,求天下能工巧匠做一樣東西…這個東西很簡單,只需要能夠蓄力即可。不求形狀,只求此物,做出即給百金…”

  言尚未畢,吳起指著地上的那個看起來簡單的銅勾道:“這…這便是燧石發火槍中所謂的‘板簧’?”

  板簧之名,在場的諸人都知道。

  具體什么樣,沒人知道。

  但是原理,墨家早就在一些書中給出:火繩的作用只是點火,而燧石也能點火。只需要作出可以蓄力的板簧,便可以直接擊發燧石點燃火藥。

  板簧需要什么樣?

  對于在場的諸人來說,不重要。

  只要能弄出板簧,工匠們便可以很容易地設計出機械,原理清楚,即便不是按圖索驥,卻也差不多。

  能夠制作青銅弩機的工匠,只要知曉原理明白方向,給他們一塊上等的簧片,都可以作出并不復雜的燧石打火的機械裝置。

  杠桿原理、手指發力、板簧蓄力、弩機維持、勾動弩機、板簧回彈、牽動燧石,擦火點燃。

  蓄力的方式,很像是后世學堂常見的用格尺蓄力彈紙團的道理。

  這東西很重要,尤其是對于在場的這些辯論大秦雄師將來是用弓弩還是火槍的人而言,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東西。

  墨家所著的《以說知術論將來戰陣》中,有這樣一個說法:

  火繩槍因為火繩存在的緣故,人和人之間不能挨得太近,所以齊射的威力尚且不如。

  若是能夠用燧石代替獲勝,那么原本一個連隊的方陣就可以排下兩個連隊,一次齊射就是原本兩個連隊的火力。

  而且,戈矛手的作用只是為了掩護火繩槍,若是戈矛手能夠和火繩槍合為一體,那么自此之后,諸夏步卒只有一種。

  另外,潡水一戰墨家攻下了滕城之后,那一本名為《理性天志的勝利——論勾股術和攻城術》中做個解釋:為什么子墨子守城的時候,要修筑行墻,都是為了增加寬度。

  而寬度的增加,是為了投射的優勢。如果在寬度保持不變的前提下,能夠增加投射,效果是一樣的。

  墨家在二十年內所著的這些書,如今已經流傳開,而二十年的沉寂,不是除了泗上沒人注意到,而是在慢慢消化。

  種子灑下。

  九州之內,遍地開花。

  然而這朵花,開的卻有些異樣。

  勝綽看了看那個銅勾,搖搖頭道:“我聽聞,墨家那邊一直在制作這東西。但是,他們用的是鐵,而且其實已經制成了,只不過蓄力不足,出火太低,所以并不用。”

  “但是,鞔之適說他從那兩位先生那里看到的,就是鐵的…怎么能是銅的呢?”

  他彎腰拾起那個板簧,用力一扳,果然需要力量,撒手之后,立刻彈直。

  那個方士道:“不論銅鐵,要的是蓄力之能。莫說銅鐵,就是用個小弩在上,以弩臂之力拉動彎鉤擦動燧石,卻還不是一樣的道理?”

  勝綽不解道:“可是…天下鐵匠都在嘗試著用各種淬火的方式想要得到那百金…”

  “銅亦能蓄力為簧?”

  方士道:“先生有所不知。巴蜀以南,有夜郎國、且蘭國,俱是夷狄。然而那里也有銅器,也曾有過交流。我曾見過一精巧之物,也是銅的,正可蓄力。”

  燧發槍的原理沒有那么深奧,所差的只是一根合適的、有彈性的板簧。

  至于點火方式,化學若是飛速進步用彈簧的力量撞雷汞可以;用來擦燧石也一樣。

  泗上早就有原始的燧發槍,只不過不在軍中推廣的原因就是打火率太低。而打火率太低的原因,就是材料不過關。

  這個時代,是屬于工匠的,是工匠可以敲出來的。

  材料才是制約如今很多精巧器械不能制出來的根本原因。

  泗上墨家這一次卻不是像是火藥一樣在隱瞞什么,而是因為適所謂從“兩位隱士先生”那里看到的燧發槍的板簧真的就是鋼鐵的,他根本就沒有往銅件去想。

  銅可以做蓄力的板簧,只不過適不知道。

  秦人也不知道,但是他們知道板簧需要的特點就是有足夠的彈性,能夠蓄力。

  至于大小、輕便、蓄力多少,那都是可以調節的,做不到百分百的發火率,做到一半也未必就不能用;做不到如此輕便,可放大一下部件也未必就不能用。

  這其中有諸多的巧合,也有諸多的必然。

  贏師隙自小顛沛流離,經歷了政變、驅趕、流亡;眼睜睜地看著魏國崛起、奪走西河、變法革新;目睹著泗上墨家從數百士發展到數萬士,更是親眼見證了墨家的崛起;他的身邊又有勝綽這樣的叛墨…

  這一切,都讓贏師隙心中對于“變革”二字極為看重,也正因如此,他才善于從各家的經驗中吸取對自己有用的東西。

  正如火藥,他一直盯著,并且從人心上推斷墨家明明能做天下最好的弩,卻偏要用火槍,足見將來必是火藥的時代。

  而板簧燧石發火槍所描繪的戰法、戰陣,更是他所看重的——那將更加適合開阡陌破井田的秦國變法,征召的士卒只需要學習一種武器的使用,而不再需要分成許多種不同的步卒。

  這是前提。

  而方士所言的“夜郎、且蘭”等小邦國,在巴蜀以南,而秦國早就和蜀國圍繞著漢中打了幾十年,與巴蜀有極多的交流。

  夜郎、且蘭等國,只是此時對于云貴地區的小邦國的一種稱呼,都算是百濮。

  再怎么說,武王伐紂的時候,百濮也是參與了盟誓的邦國。

  在泗上墨家出現之前,這是青銅時代,無銅不成邦國。

  那里已有青銅文明。

  百五十年后,“盜跖莊屩流譽后”的莊屩攻入云貴,自立滇國,都城所在的地方,正是此時這些云貴邦國的冶銅中心區。

  滇池附近,正是云貴地區邦國文明的精華之地,這里自然有青銅冶煉,而除了錫鉛青銅外,這里還有一些磷青銅。

  因為滇池附近,正是后世諸夏最大的磷礦產區。

  這里的銅器邦國在冶煉的過程中,應該是無意中掌握了煉制磷青銅的技巧,并且逐漸形成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流傳。

  云貴地區的銅器通過巴蜀和秦之間的交流,流入過秦國不少,而磷青銅的特殊性,使得可以制作一些精巧的銅物件。

  文明的交流,比之后世的想象更為神奇。

  三百余年后,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夏見到了蜀國的布匹,大驚,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搞的張騫心癢癢的,鑿空西域之后,還準備開辟一條從巴蜀到印度的貿易線。

  如今這些邦國和中原諸國的交流已然不少,各種貿易的展開早就開始,尤其是隨著墨家在巴蜀地區傳播技術。

  這種青銅,正是和中原各國貿易交流的器物之一,正因為特殊所以才得以流傳。

  制作好的磷青銅需要回火淬火等才能夠擁有很好的彈性,那里的先民正掌握著這種手段,或許也正是后世楚國之所以派莊屩前往滇池的原因。

  一國之君的意志,可以跨越萬水千山。

  墨家可以派索盧參西行萬里,達極西之地;秦君自然也可以派人前往且蘭等國,尋找這種帶有彈性的青銅冶煉技巧。

  隨著都江堰提早建成,隨著墨家在蜀國經營煮鹽、冶煉水銀等行業,巴蜀與四周山林夷狄邦國之間的交流也就越發的多。

  這掌握了科學方法搞清楚火藥配方的方士,并不知道那些銅為什么會有彈性,但卻隱約知道了銅的彈性和磷有關。

  磷,此時又叫祝融血,這方士按照書上內容嘗試煉制過,并且成功了。

  而這方士又聯想到一些事,傳聞昔年歐冶子、干將莫邪等鑄劍的時候,多以人為祭,劍出驚神。

  適當年在泗水煉制“祝融血”用的正是骨頭,他便隱隱產生了諸多聯想。

  PS:嗯,老秦人就算用火槍,也還是要用銅件的。云貴邦國銅器事,半真半假,姑且附會。滇池附近、后世莊屩之孫遷都的晉寧,確實是最大的磷礦產區。古滇國銅器多磷,這也確實如此。當然,是否有小的彈性銅器件,那就是故事了。能用和好用,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且蘭國夜郎國都是莊屩滅的,武王伐紂的時候上古百濮就已經參與滅商會盟,青銅冶煉技術自然有。另外,青銅時代的文明交流沒有想象的那么閉塞,巴蜀人早就通過云貴地區,和印度貿易;會盟諸侯滅商,云貴巴蜀地區都能參與會盟,可見商朝也能在那邊抓人烤干了給天帝當祭品。后來張騫在大夏看到的那些,實在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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