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連代表值夜之前說了些“妓”之類的話,庶俘羋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迤邐的、可能還會是大汗淋漓的夢。
夢里發生了很多的事,比如騎在馬上用槍指著一位貴胄婦人,然后做了許多事,而旁邊就綁著一個被俘獲的貴族男子。
后來,這夢又變成了那個在高柳城曾經對著他唱過一些情歌的女孩子,兩個人就像是《野有死麕》里那樣,就在樹林里做了許多事。
等到醒來的時候,發現下身有些涼颼颼的,黏糊糊的,臉上不由一紅。
再想到夢里最開始的那個場景,庶俘羋不住搖頭,心道難不成自己心底下就是個壞人?
昔年魯哀公問道: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則可以生民矣。
就是說男子十六歲就性成熟了,女子十四歲就來月事了,那都可以生孩子了。魯哀公問仲尼,那禮里面說男子三十歲結婚、女子二十歲結婚,豈不是晚了?儒家和禮都是認可晚一點結婚的,當然這是針對貴族。
而墨家因為墨子留下的一些話,對于婚姻和生孩子的態度則是另一種態度。
《節用》里說,丈夫年二十、毋敢不成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
即便是適,對于墨子的一些說辭也只能修正,因為他被認作是“子墨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這是他如同拿三一樣用他叔叔的尸骨為自己搭建的梯子,有些東西他不敢觸碰。
再加上泗上缺乏人口,所以對于婚姻嫁娶的態度極為寬松,時代的烙印之下,這個時代的諸夏底層民眾其實相當開放,至少在性的問題上還沒有禮教的過多束縛,墨家自身又是出身底層的居多,因而對于褲腰帶的管制很松。
但是出于“人人平等”和“愛人用人之別”的道義,規定墨家人不得納妾,因為納妾是“用人”而非“愛人”。
庶俘羋的年紀已經可以結婚,可是軍中多有不便,做了一個這樣的夢,黏糊糊地走了一上午,心里卻一直忍不住回憶起夢里的那些熱汗淋漓的事。
總想悄悄地把手伸下去弄一下黏糊糊的下裳,卻每一次想動的時候都感覺身邊有無數注視的目光。
他可以在萬軍面前展示自己的馬術,可以在趙侯的宴會上舉手去廁所,甚至可以在殺人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
可卻怎么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下裳,終究他還只是個大孩子。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想去換個衣裳又覺得會被人多想,只好變著法帶著十幾個不怕冷的人去洗澡,名其名曰鍛煉身體。
在岸邊假裝一不小心絆倒了自己,噗通一聲掉下河里,嘴里還故意嘟囔道:“完了,完了,這么冷怎么曬得干?放在背包里到了高柳,那不是長毛了?”
遮掩過去,趕緊脫下來洗了洗,換了身軍裝,繼續行進的時候,便忍不住想起那個當初在高柳沖著他唱情歌的姑娘,只可惜當時殺人都不手抖的他卻抖的回唱不出。
迷迷糊糊間,他伸出手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庶俘羋啊庶俘羋,你到底是愛她呢?還是想用她呢?怎么做了這樣的夢,就想起她來了?”
按照墨家不準納妾的道義,認為愛應該是全心全意的,所以納妾要么是為了用來當個生孩子的東西、要么是為了操。似乎,不管是操,還是當個生孩子的工具,都是用而不是愛。
于是庶俘羋自己很是疑惑,自己確實想操,但到底這算是愛還是用呢?
仲秋過后,便是季秋。
高柳城不算高的城門前,一個扎著雙馬尾辮的女孩子正在街頭聽人讀著一份報紙,高柳地區沒有強制教育,因為墨家沒那么多的錢也支撐不起那么多的教師先生,因而許多時候報是要去讀的。
雙馬尾算是這時候女子的一種正常打扮,除了箕子朝鮮的商人后裔還留有殷商的鍋蓋頭加辮子外,包括宋國在內的中原大地都已經通用周人的發飾。
按照周禮,女子婚前都是不能盤頭的,盤頭要么意味著恨嫁、要么意味著已經嫁人了。在盤頭之前,女子的頭發很是隨意,尤其是底層民眾需要做事,怎么方便怎么來。
女孩子輕拽著垂在肩膀兩側的辮梢,冷不防聽到了念報的人說了一個名字,手指驀地用了下力,狠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辮子,難免有些痛。
“高柳步騎士第一連的連長庶俘羋,抓住戰機,追擊趙朝…”
忽而聽到了這個一直思念的名字,女孩子心里砰砰直跳。
有女懷春,自然不會無緣無故。
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她喜歡用“邂逅”這個詞來形容。
邂逅者,解媾也。解者,悅也;媾者,男女事也。解媾者,便是男女之間歡悅的一次相遇。
那是個很平常的故事,比如男子騎著馬不小心濺到了女子身上許多泥水,然后兩個人交談了一陣,再然后就是幾次有期而遇的會面,以及那一次對歌時候男子紅著臉在眾人面前唱不出,在水邊被一群姑娘打趣嘲笑的種種。
當然,這女子穿著不貴,是如今很常見的棉布衣裳,所以思念的自然不會是那段消息里的趙朝。
帶著一種心里慌慌的猶如兔子在懷里掙扎的心情,默默地走到了忙碌的城門前,忍不住清唱起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唱過之后,嫩長的但卻因為紡織被勒出了一道淺淺痕跡的手指忍不住又摸到了自己的發辮兒。
捻起來一縷頭發,自己暗暗道:“如果是雙數,那他就是喜歡我。如果是單數,那他就不喜歡我。昊天上帝、天鬼,告訴我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默默地用學到了九數輕數著自己的頭發,直到最后一根的時候是個雙數,女孩子便高興起來。
想著剛才唱的歌,響起自己在那種需要花錢的學堂里學到的這首詩的解析,心道:“儒家的人就是瞎解,什么思無邪,便說子衿之歌是在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
“非要說這是一首先生呼喚弟子的歌,說子衿是學子之服,先生呼喚弟子便可思無邪,說這是先生希望學生回來上學的…仲尼先生年輕時候肯定也有喜歡的女孩子,他可不會這么想,定是那些再傳的弟子胡亂解的…”
“還是墨家的解析更對,這就是女孩子思念男孩子的情歌,只不過恰恰那男孩子是個學生罷了。”
想到這,臉上又一紅道:“可他可不是學生啦。他在泗上上過學,但現在卻已經是義師的連長了。穿的也不是青青子衿,倒是黑灰色的軍裝…”
總是繞不過思念,她卻不知道墨家為了能夠解釋意識形態,不但有高端的晦澀難懂的學術,連《詩》這樣的市井通行的東西也有自己的注解,在潛移默化之間全面地和舊禮開戰,更不知道儒墨之間的矛盾從原本的互罵禽獸死爹更進一步,天下六分之儒正在醞釀一場前往沛邑的遠征,賭上性命要辯贏墨家。
而這一切,便是這個思念心慕之人的女孩子感慨子衿的背景。
正在思念的時候,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群人,女孩子心中更慌,心道:“他會不會回來呢?”
經歷的跋涉的庶俘羋再次經過高柳城門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輕快的歌聲。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其實不只是一首歌,唱歌的人很多,多到許多不同的聲音摻雜在一起。
許多詩經中的歌,被編為了更為適合傳唱的市井情歌,早已經在高柳流傳開來。
歌聲中有家人思念親人的、有妻子思念丈夫的、也有女子思念情人的。
庶俘羋循聲望去,看到了那個女孩兒,兩雙眼睛在空中不期而遇,隨后就像是被天上的閃電擊中,承受不住那種酥麻,迅速挪開。
可挪開的瞬間,卻又懷念起那種酥麻的感覺,再把目光轉過去。
天不是風雨凄凄如晦,他也不是君子,可總歸是既夷又喜。
幾日后的一次休沐,在高柳城外的小河邊,女孩子忍著心中的羞澀,終于大膽地問身邊的庶俘羋道:“你會釣魚嗎?”
說起釣魚,庶俘羋便回憶起小時候在泗上捕魚的事,點頭道:“會呀會呀,適帥當年在商丘的時候,用了個辦法,用竹簍捕魚。我小時候就學過,那年我爹去挖泗水的水渠出工,我媽媽怕他夜里餓給他準備的煮熟的豆餅讓他晚上餓的時候烤著吃,我偷了一點做餌,還被打了一頓呢…”
女孩子雖然很是尊敬庶俘羋嘴里的適帥,也覺得將來他嘴里打他的、吃豆餅的爹媽便許是自己將來的公婆,可心里還是忍不住暗罵:“簡直是狂童,笨的要死,我要說成什么樣,你才會約我去釣魚相處呢?”
庶俘羋還在那嘀嘀咕咕地說著自己釣魚的趣事,女孩子終于忍不住,放下了唯一的一點矜持說道:“那下次休沐的時候,你教我釣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