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詢問了一下,確定那些人都已經算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后,胡非子又寫了一些東西讓他們交給屈將。
還有很多的事要處理,商會的事、遷民的事、糧食的事,都需要他這邊來調節主持,泗上那邊的人應該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到。
幾日后,屈將帥軍入邯鄲,邯鄲農兵也重新編隊,卻在邯鄲按兵不動,只是派出斥候。
西門豹已經帥軍返回了鄴,夏天已經過去,馬上就是秋收的時候,魏趙兩國都已經打不動了,因為這場仗事起突然,而魏國想要獲勝又必須速戰速決,可惜邯鄲沒攻下、中牟仍在趙人之手。
胡非子和屈將在邯鄲不動,西門豹讓開了漳水魏軍的側翼,漳水的魏軍只能選擇朝公叔痤率領的西河卒靠攏。
中牟仍舊被圍,可是暫時又沒有破城的可能,僵持之下,到底繼不繼續打下去,只能看魏擊的態度了。
魏都。
魏擊恨恨地將西門豹的請罪書撕得粉碎,壓抑不住的怒火即將爆發出來。
現在整個魏國都在悄悄地談論一件事,在拿魏擊和他父親魏斯做著比較,掌管民眾言論的秋官時不時會將一些市井間的怨言送上,魏擊不厭其煩。
魏擊的心里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冒出一些陰暗的想法,心想也就是父親死了,若父親不死,面對這樣的局面,只怕未必做的比自己好。
自己非是才智賢能不足,而是不逢其時。
憤怒之時,近侍宦者又來稟道:“君上,墨家使者又再求見。”
魏擊怒道:“今日不見!”
他心中對墨家的怨恨,已經無以復加,簡直是縈繞了他十余年的夢魘。
當初他在牛闌邑因為趙侯和韓侯的死而撤軍,可是守牛闌邑的卻正是墨家。
他的撤軍,換來的是吳起在大梁大勝的對比,讓驕傲的無以復加的他第一次承受了有對比的失敗。
等他好容易熬死了父親,準備大展拳腳,卻被墨家處處掣肘。
泗上這邊墨家橫插,對楚一戰楚國由出仕的墨者幫著訓練的新軍擊敗了王子定,魏國難有進展。
趙國這邊,墨家赤膊上陣,和魏國直接對抗,針對趙國的繼承權問題大打出手。
中山國要是墨家的煽動和提供的金錢武器,又如何能夠復國?
現在墨家的使者就像是蒼蠅一樣,天天求見,在城中不斷游說,魏國上下對于繼續打下去都已經沒了興致。
魏擊明白,打不下去了。
可是,這是自己布下的戰略,這時候停戰,那不是正證明了自己的愚蠢嗎?
西門豹擅自撤軍,他也明白這件事不怪西門豹,如果不撤軍,邯鄲和高柳的軍隊足以殲滅西門豹手中的那一支想要歸鄉的農兵。
撤回來,總還可以保留力量,為將來魏趙對抗留下足夠的優勢:鄴的位置不管是對抗邯鄲還是中牟,都是前線,若是一戰而全滅,魏趙對抗魏國的優勢將會全無。
西門豹也說了,墨家不可能去救中牟,也不可能給魏國以逸待勞的機會,大軍云集太行山下,糧草補給對于魏國都是巨大的負擔,即便有文侯時代留下的基礎,可也已經撐不下去了。
楚國那邊也派出了使者,表示大梁和榆關是楚國自古以來的土地,先王篳路藍縷乃有尺寸之地,不敢輕棄,魏國如果不交還,那么王子定事一平就要出兵。
又有傳聞說,墨家將要和楚國達成一筆大約三十門銅炮、五千支火槍的貿易,換取的是楚國的銅。
真的已經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了。
齊國一戰,墨家義師展示出了強大的實力,強大到即便沒有諸侯名分依舊可以和各國平起的實力。
墨家的態度現在曖昧的很,墨家說要約束各國弭兵,這趙國的事一旦不解決,墨家很快便能組織起一個反魏同盟。
秦有西河恨、楚有大梁怨,趙有繼承權事、中山有復國之情。
反觀魏國這邊,魏擊想要破局,太難了。
齊國被打殘了,五年之內都不可能再用兵;韓國想要的只是鄭國,雖然面臨楚國的威脅可能會加入魏國同盟,但鄭國那邊肯定會加入反魏同盟。
魏國的傳統盟友越國自顧不暇,更不可能參與中原事。
魏擊已經動了和談的心思,可退兵總得有個理由,否則他這個國君就要承擔愚蠢的罵名。
他看了看手中西門豹的請罪書,嘆了口氣,竟然有些后悔。
“若吳起尚在西河、樂羊仍領軍中山…何至于此?”
只是這些后悔的話,也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流轉,終究難以對人言。
他是君主,也是一個驕傲的,卻有一個賢名被人稱贊、開疆擴土等同稱霸的強大父親的兒子。
有些顏面,他不能放下。
正在難以決斷的時候,近侍宦者又入,呈上一封書信道:“相國于軍中傳來的信。”
魏擊如同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棵稻草,不及檢驗,立刻拆開。
讀過之后,臉色的顏色并未轉好,沉默不語,半晌之后竟然怒拍了一下案幾,怒不可遏。
信上的內容,都是國事,都是如何對魏國更好的想法,可唯獨卻沒有給出一個讓他這個魏侯維護顏面的辦法。
信中,公叔痤的想法和西門豹差不多,都是決議退兵,不想再打下去了。
這倒并不是魏擊憤怒的原因,事到如今,走到這一步,放棄公子朝,與趙國媾和那是對魏國最有利的選擇。
可是…公叔痤在信件的后面,卻建議魏擊在媾和后,主動向周天子提議,封墨家為侯。
信上,公叔痤認為,墨家不可能接受這個侯爵的身份。
周天子一直受制于魏國,而且如今墨家勢力已成,承不承認都已經是事實了。
公叔痤認為,這一次弭兵,牽扯到的不只是魏趙之間,還有韓國、鄭國、楚國、齊國的事,想要解決肯定要諸國會盟。
到時候,周天子承認墨家為侯,但是墨家必然不會接受。
如果墨家墨家接受,那么墨家的那些道義就全然沒用了,也就難以自圓其說。
而到時候,若不接受,天子必然震怒,到時候魏國就可以在將來,借天子之命號令諸侯對墨家進行反擊,雖然暫時不行,可為將來計,這是最好的。
尤其是到時候墨家肯定還要審判齊公子午,到時候墨家不接受天子封侯事,又審判了齊國公子,那么天下必然震動。
如今魏國士人凋零,天下震動,許多心懷禮、義的士人和貴族就會來到魏國,吸引那些對墨家無禮不滿的人才。
墨家又等同于宣告了要對抗天子體系,這會讓許多貴族徹底對墨家不滿。
這正是以退為進。
不得不說,這個辦法是好的,也是有利于魏國的,魏國這么一搞,那就會讓墨家陷入被動。
到時候,總歸數百年的天命和規矩之下,墨家的行為就是徹底的無君無父了。
然而…這里面卻絲毫沒考慮一件事。
魏擊的顏面!
魏擊為齊國田氏求請過天子封侯,那是和齊國作戰的時候暴打了齊國一頓,田氏認輸,獻上禮物,暗地里尊魏擊為霸伯。
魏擊是帶著大盛之威,算是賜給了田氏的一種上位者的心態:天子聽我的,我讓你是,你就可以是。
然而現在是什么情況?
被墨家四面的打,然后這再去主動替墨家求封侯?
這叫天下人怎么看?
天下人會不會說,魏擊被墨家嚇破了膽,打不過墨家,于是諂媚墨家?
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
公叔痤確實是在謀國,卻絲毫沒有顧及他這個君侯的顏面,這如何能夠接受?
憤怒之后,魏擊又讀了一遍公叔痤的信,心中猛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仰頭一笑。
公叔痤的信,提醒了他。
自己撤軍,如果不是因為打不下去了?
如果是天子認為趙公子章是趙籍的嫡子、而趙武公只是效周公故事輔佐其侄呢?
如果是天子因為這個理由,讓他這個魏侯休戰承認呢?
那么到時候,就不是他打不過趙國和墨家,而是作為諸侯要尊重天子,所以這才退兵的。
同樣是退兵,卻是完全不同的含義,至少聽上去更好一些。
周天子已經沒有號令諸侯的力量了,周天子被三晉包住尤其是被魏國包住,周天子已經只是一個工具了。
而這個工具,恰好魏國最容易用,那如何不用?
昔年伐齊,也是借用了天子這個工具,現在退兵為何就不能用?
到時候,既可以退兵,保存實力,休養生息;又可以保全自己的顏面,使得天下人都說他尊重天子,博得儒生的好感,使得他們入魏求仕。
這真正是兩全其美。
而且,墨家勢力已起,公叔痤的意思是在會盟的時候,制造一個大事件,讓墨家當中駁斥周天子的顏面,引起公憤。
但,若是周天子直接怒斥墨家無君無父呢?到時候天子出面覺得墨家違背大義,也是一樣的效果,魏國依舊可以占據大義。
必要的時候,祭出天子,由天子定性墨家違背大義天下共討之,魏國便可以師出有名。雖然現在沒法打,可卻要先把借口制造出來,將來用的時候振臂一呼即可!
雖然周天子不再有十四個師了,但是仍舊是全天下的神權領袖,諸侯的合法性還需要天子的神權認可,這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墨家既讓他不好過,他總要做點什么讓墨家也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