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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忠貞之士(下)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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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國復國,魏國的意思是現在的魏國已經不是文侯時候的魏國了,打不贏多線戰爭,不妨先放一放,先把趙國解決了。

  只要解決了趙國,中山國還可以奪回來,割讓巨鹿澤附近的土地,使得中山國和魏國精華地連在一起,徹底扭轉北線的戰略。

  不想東南一線墨家的速度太快,這么快就解決了齊國,威脅魏國再敢動手就要和楚國結盟。

  本想要坐收漁利,不想墨家動手的速度太快,使得南線的側翼暴露,再敢和墨家扛下去,轉身墨楚同盟結成,直接切斷大梁,文侯時代打了四十年的心血就要全部白費。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秦國貴族表露了對吳起入秦和變法的不滿,邯鄲城卻又攻不下來,墨家這邊繼續攪合出兵了。

  之前謀劃的戰略失敗,那就退而求其次,先搞定趙國,不想墨家南邊停戰,北邊出兵,順帶著表示你們繼續打,打下中牟我們也不救,這已經不是魏國趙國之間的事,本質上已經形成了趙墨同盟。

  退兵…弭兵。

  固然可以保存實力。

  可是,留給魏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局面?

  文侯時候打下的基礎,全都沒了。

  中山國丟了。

  泗上毫無進展。

  大梁榆關面臨著楚國的威脅。

  吳起入秦西河隨時要駐守五萬大軍以備不測。

  趙國翻臉,不可能再信任魏國。

  韓國老琢磨著鄭國那一畝三分地,往北打韓國定是出工不出力。

  泗上崛起了墨家、齊國被衰弱,以墨家善于攪合的一貫作為,打齊國墨家必然出兵。

  四面皆敵。

  看起來現在和談,魏國只丟了中山,成陽廩丘大梁都還能保住,可整個局勢卻讓魏國徹底喪失了稱霸的主動權,也徹底喪失了文侯時候留下的外交環境。

  攻守之勢易也。

  除了防守,竟不敢在任何方向主動動兵。

  此時的魏國,只怕再也回不到文侯時候的昌盛了。

  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西門豹知道魏擊的性格,知道魏擊信任貴族勝于那些士人,知道魏擊沒有文侯那樣的容人之量。

  逼走了吳起、逼死了樂羊,魏國的全面收縮,必然會帶來魏國的全面保守,原本尚有進取心的貴族勢力會隨著局勢的扭轉,變得在內部爭權奪利,因為外部已經打不過了。

  中山國丟了,那么多的封君,怎么處置?往哪里安置?

  吳起、北門可、西門豹、段干木、田子方、樂羊這些偷牛的、當二道販子的、殺妻的、販馬的、吃過兒子的士階層出身的人物,即便還有才能,又哪里會有機會再在魏國混出頭?

  公叔痤確實有才能,可他能逼走吳起,他能提拔那些才能勝于他的人嗎?到時候公叔痤就是整個魏國人才的賢能峰值了,就算再有吳起這樣的人物,怎么能混出頭?

  吳起奔秦,對于魏國的打擊不在于一個出將入相的人物離開了,而在于魏侯將會對士人出身的人才極度不信任:士人驕傲,想去哪去哪,貴族最起碼有封地家族,那肯定不容易叛逃。

  田子方當年勸誡魏擊的那番話,如今配合吳起叛逃的局面,全剩下反作用了。

  本身田子方的意思是告訴魏擊,要好好對待士人,貴族適當揉捏他們也不會跑,士人容易跑去別處。

  現在魏擊所能想到的,便是好好對待士人到時候還會跑、貪得無厭,不如好好對待自己的基本盤、那些不容易跑的貴族。

  即便有士階層出身的人才,魏侯也得琢磨琢磨,這不會又是一個吳起吧?

  再不濟,文侯時候可以把吳起扔到西河、把樂羊分到靈壽,總歸有個交代。現在轉為戰略防守,縱有才能,那要安排到哪去?和根深蒂固的貴族們爭位置?魏擊有這樣的魄力嗎?

  西門豹想的不只是現在的局勢,想的是這一次魏國戰略的全面失敗之后,整個魏國的精氣神,便再也不是之前的魏國了。

  二十年前,魏國奪西河、滅中山、伐齊擒齊侯、大梁斬楚左尹四執圭之君、取鄭國半壁疆土,天子勉勵,何等風光?

  短短二十年,竟成了這般模樣,這變數,到底出在哪?

  帳內,將校們的爭論聲愈發煩躁,西門豹閉上眼睛,向后仰著頭,淚水忍不住從眼角滑落——文侯薨前的囑托和期待,怕是這輩子都沒可能再實現了,若非文侯,他哪里會有今天的地位?知恩圖報,知遇之恩,一切的一切,都讓西門豹渾身松軟無力。

  以死相報?帶著鄴地鄉親,在邯鄲城下決死一戰,戰敗自刎以保君侯之恩?

  帶兵撤退,組織秋收,繼續經營鄴地,為這一次魏國干涉趙繼承權戰爭的失敗背上大黑鍋?

  他只要退兵,就得背這個鍋。

  若不然,誰背?

  戰略錯了,魏擊就得背鍋,以魏擊的性子,他會容忍自己別人說自己犯了這個大的錯嗎?

  戰局錯了,公叔痤就得背鍋,以公叔痤的精明和勢力,以魏國現在的局面和處境,公叔痤背鍋,整個魏國就亂了。

  這黑鍋,只能他西門豹背了。

  戰略沒錯,君上英明神武。

  戰局沒錯,相國運籌帷幄。

  邯鄲退兵,導致側翼暴露,魏軍不得不與趙媾和,唯他西門豹有罪。

  墨家這群人算的時間很準,十五天,十五天是西河卒前進到邯鄲城下的最短時間,是將邯鄲解圍戰變為圍城打援決戰的最后機會,可墨家說的很清楚,十五天不撤,那就先把西門豹的鄴城軍團干掉。

  可十五天能干什么?

  派人回安邑要幾天?群臣扯皮群議要幾天?

  墨家使者說,誰讓他是忠貞之臣呢?為了魏國的社稷,總要有人背這個鍋。

  想到背鍋,西門豹竟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都說墨家眾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似乎每個人都是圣人墨家內部也沒有什么爭斗,可若真的沒有爭斗、真的不是一群人精,會想到把一個強盛的如日中天的魏國一夜削弱四面烽火的毒計?會想到利用人心和他西門豹談讓西門豹背這個黑鍋而不是直接和公叔痤、魏擊這倆不可能背鍋的人談?

  墨家這不只是要在趙國有一席之地,而是要從根基上讓魏國徹底斷了賢才入朝的精氣神,用這一場分鍋大會逼得士人派和貴族派魏擊只能二選一。

  為何要先和他談?因為他是最有可能為了魏國的利益忍辱負重的那個,也因為他算得上是文侯時代群星璀璨的士人階層的最后代表,就是要把他逼走讓天下士人對魏國絕望。

  樂羊死了、吳起走起,他西門豹若是再被處置,天下士人會怎么看魏國?誰還會想著在魏國作出一番大事?

  眼望四周,有利天下之心的都跑到泗上;有榮華富貴之愿的跑去西秦;有裂土分封邊疆之心的跑去楚國…魏國還剩下些什么?

  以墨家在市井間的影響力,也不用造謠,只需要陳述一下事實,天下士人誰人還對魏國有信心?可這陳述的事實難道不是包藏禍心?

  這樣的一群人,真的如兒子所幻想的那樣真誠赤子?那樣無爭無斗?那樣只有一顆死不旋踵之心?

  兒子在泗上,會混出什么名堂嗎?

  會懂得這天下沒有不存在爭斗的樂土?

  會長大嗎?

  或許,兒子現在正在恨自己發動了不義之戰、做了不義之君的手中的害民之劍吧?

  或許,自己被君侯懲處,兒子會拍手稱贊說這就是為不義之戰而操勞的下場吧?

  或許,自己很快就會收到兒子書寫的措辭怨恨滿滿都是責怪的無父之家書吧?

  眼淚就在他禁閉的眼角間打轉,最終還是沒有落下,要著下唇的胡須擠出一絲苦笑,西門豹坐直了身體,長嘆道:“準備退兵。”

  眾將一怔,隨即有人稱贊道:“此舉利于社稷。若不退兵,鄴地荒蕪,趙人更加難制。其勢已成…”

  那人還在說著西門豹退兵決定的英明處時,西門豹用一種充滿無奈的大喝道:“退兵!派人去墨家營地,與之盟誓,我為民眾不受刀兵之苦而退,讓他們不要追擊!去!”

  眾將不敢再言,一片寂靜,分派任務退下之后,西門豹提起筆,蘸上墨,在一張潔白的紙上寫下了幾行字。

  “臣豹言:文侯基業將成而薨,今天下數分,列國爭雄,魏居天下中…”

  才堪堪寫了幾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陣歡呼聲,不用問,他知道那是士卒知道退兵、知道可以回去和父母妻子相見、知道可以回去耕種收獲自己的田地的歡呼。

  西門豹頓住筆,靜聽著外面的歡呼,忍不住想到墨家在書中評價他的那些話…百年之后,鄴地民眾或不知文侯,卻尤憶漳河之溉,故利天下者不朽…

  那些評價很好。

  西門豹卻有些苦澀。

  使民眾得利,民眾會去贊賞追憶,可比起自己將要背負的責任、魏國伐趙失敗的責任,自己真的能夠在百年之后被人稱贊而不是唾罵嗎?

  眼看著文侯的事業就這樣葬送,眼看著自己將要背負著擅退之名,等自己老去之后,有何面目去見有知遇之恩的文侯?

  縱然自己退兵了,換來的也是魏國更容易殘喘的局面,攻守之勢易也,鄴地將不再是阻隔邯鄲中牟插入趙國的楔子,而是成為趙國南下防守的第一道堡壘…自己又能做什么?自己又哪里能扭轉這天下的局勢?

  一時間,西門豹竟萌生出一些死志,或許自己死了,君上便會知道自己不是貪生怕死,真的只是為了魏國的社稷…

  想到這,他提起筆,手卻不斷地顫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和心酸。

  外面的歡呼聲仍在繼續喧囂,沉思了許久的西門豹原本因為心酸而顫抖的手隨著這退兵的歡呼聲慢慢堅定。

  他想:“二十年前,我修水利,鄉老皆怨,我說民可以樂成、不可以慮始,百年之后父老鄉親皆思我今日之言。”

  “今日事,又何嘗不是一樣?君侯今日怨我、罰我、懲我,百年之后,天下會給我一個評價!”

  奮筆寫完最后一個字,西門豹起身自語道:“西門豹啊西門豹,不要以死相報。你死了,固然你是比干了,可卻不是將文侯托付的公子擊做了商紂?罷罷罷…做這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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