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國繼承權干涉戰爭開始之初,墨家這邊就一直在和公子章討價還價,圍繞的就是一個核心:分贓。
分的“贓”,是搞定公子朝一系貴族之后那些封地上的奴隸、農奴,以及一直要到趙武靈王時代趙國才能得到的云中、九原、乃至河套。
這些地方現在不是趙國的,也就談不上分土地。
婁煩和林胡現在相對于中原弱得很,既沒有中原的組織,也沒有中原的技術,鐵器和火藥更早的出現使得這些聚落完全沒有了絲毫的優勢。
以墨家現在在高柳的力量,攻取云中、九原并不是問題。
問題是人口,沒有人口守不住,也沒有絲毫的意義。
分封建制之下,人口既是財富,也是力量。
貴族將農夫束縛在土地上、分封土地可以連同人口一起轉讓,這是在一些陪葬銅器上刻著的事實。
人口意味著貴族可以有更多的征召兵,有更大的力量,有更多的和國君討價還價的本錢。
貴族制度之所以束縛生產力的發展,也正源于此。
控制流亡、流亡是罪,導致人口不能夠隨意遷徙。
墨家想要沿著陰山一線維持農耕游牧分界線,沒有人口不行、只是解放草原奴隸也不夠而且文化差異較大、游牧轉農耕即便是氣候和環境以及新的作物都適合也需要時間。
公子朝自立反叛、魏國干涉的事這是可以預見的。
而這種預見也是可以轉為墨家想要的東西的。
不狠狠收拾一批趙國的貴族,人口就沒辦法遷徙到云中等地,一個蘿卜一個坑,得把蘿卜挖了才能有多余的坑移到別處。
這待價而沽自己要價太高,就不得不提前謀劃:魏國如果仍舊小霸,公子章肯定也就是魏國承認他的侯位就會議和,只有把魏國坑到半殘才能讓公子章決定徹底和魏國決裂,順帶著決裂之勢一成,墨家立刻和魏和談使得魏國可以從容調動兵力對付趙國。
魏國是被逼出來的,西河、中山、趙、泗上、陳蔡,魏國不能四面都收拾,只能選擇一面。而這一圈之中,也只有趙國最弱,至少此時的趙國內部是最混亂的,他不干涉趙國就要面臨四面被圍的局面。
現在局面已經出現,剛剛繼位的公子章所能依靠謀劃的老臣公仲連又逝,邯鄲的民眾明顯的不愛國在那討價還價不出力,墨家再來談的時候,公子章也真的是無可奈何了。
趙侯之位,能做的人太多,趙武公尸骨未寒,人家的親生兒子當侯爵有什么問題嗎?
所以貴族可以觀望、可以看著魏國干涉,唯獨他公子章不行。
因為墨家的使者來到趙都中牟提出條件的時候,趙公子章和滿朝文武誰都知道這就是在趁火打劫,卻又無可奈何:邯鄲的民眾和各地提供戰爭國債的商人不相信趙侯,只是同意讓墨家當中間人,他們是把錢和糧食借給中間人由中間人將來償還他們利息和本金,畢竟自己沒能力懲罰君侯違約,民間募集的東西在墨家手里捏著,這年月沒錢沒糧打個什么仗?
況于除了高柳那邊的一支成建制的野戰部隊,趙公子章已經拉不出一支可以和魏國西河卒、公子朝叛軍、西門豹鄴地農兵對抗的軍力。
這件事就根本不是簡單的趙國內政,說白了就是墨家和魏國干涉趙國繼承權的戰爭,而且雙方都是擼著袖子直接上場了。
墨家的條件,其實聽起來也挺簡單的。
其一就是高柳附近幾個邑的土地,趙公子章授予民眾,民眾在那里自治,雙方盟誓:那里的民眾不參與不義之戰,但仍舊隸屬于趙國,每年繳納一定數量的田畝稅之外公子章無權管轄用分封建制的法權理解,就是公子章要把高柳附近封給一個貴族,而這個貴族的主體是全體民眾。
其二改革邊關制度,開放幾個互市的口岸,成立征收關稅的部門,墨家參與管理和建設,以此作為償還民眾和商人之前支付的戰爭貸款。
其三也就是一旦消滅掉公子朝的叛亂,墨家需要至少五萬那些叛亂貴族原本擁有的農奴和奴隸,充實云中、九原等地。
聽起來這三個條件都挺簡單的,而且又可以使趙國富強、不用擔心北部婁煩林胡的侵擾,還能償還民眾的貸款,順帶著還能充實北方。
原本很多地方趙侯就沒能力直轄,分封建制直轄,貴族的領地趙侯根本收不上來稅也沒資格管,到后世集權初步有效的時候問平原君收稅還被平原君劈頭蓋臉一頓不滿。
然而這要是別的忠心耿耿的貴族,也就還好,可墨家在泗上那邊干過一次了,這是要依樣畫葫蘆,公子章心里哪里會不知道借鑒一下宋國的經驗?
再說,把那里的土地授予民眾這事,本來就是個形式,可有時候形式遠比實質更重要。
十多年了!趙國就沒從高柳得到過一個銅錢的稅,也沒得到過一個服兵役的人,那里的土地制度什么樣趙公子章又不是不知道,唯獨就是沒有一個形式上的承認而已。
換了后世李牧駐守北疆,其實也是一樣的,軍賦都是取自當地用在當地,但形式上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現在形式上承認,那別的地方的趙人怎么看?憑什么高柳的人能夠擁有土地我們卻還得給貴族當農奴?
所以這一場談判的重點,北方的治權不是重點、墨家的心思也不是重點,重點就是那個高柳地區的說法。
封給貴族,什么都好說,要是這個貴族愿意改革、愿意利天下,那隨你怎么弄。
但是,授予民眾,那是萬萬不能的,這要是動搖國本的。
雙方撕扯了好幾天,公子章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封屈將子以高柳,再以高柳君的身份進行變革,趙國不管。
但是墨家卻咬緊牙不放,聲稱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妥協,墨家不接受任何封地和貴族稱號。
公子章又折衷了一下,說要不這樣,在那里設郡,授予你們郡守之職,這不是世襲貴族,你們隨便折騰。
墨家表示還不行,必須要明確很簡單的所有權問題,如果公子章承認一國為公,那么墨家愿意在一國為公而非私器的基礎上做郡守以為利民;然而如果公子章不能承認國為公器、君臣民之通約也,那么墨家也絕不接受這個私產的管家、家臣。
公子章也是年輕,當時就勃然大怒道:“義戰、不義之戰!只要是打仗,就要死人,哪有什么義戰不義戰的說法?讓高柳的人只打義戰?這義不義全靠你們墨家的一張嘴!”
“你們墨家沒打過仗?沒主動去過草原征伐?征伐沒死人?那是義還是不義?”
墨家的使者立刻表示:“義還是不義,不是靠墨家的一張嘴,而是靠子墨子的三表之規來斷定的。以天志為先,符合民眾利益的就是義、不符合的就是不義。”
“墨家當然出兵過草原,而且打過仗,那是因為這是義戰。”
“為何為義戰?因為樂土九重之下,每一種進步都是義的。”
“草原人不耕種只放牧,動輒南下劫掠邊城,劫掠不是生產反而破壞生產,所以為了防止生產被破壞,當然要打。”
“其次,草原聚落中也有頭人奴隸,牧奴并不想打仗只想著放牧,而劫掠的主要發起者是那些聚落頭目,所以墨家每次去都要砍死一些發動不義之戰的草原貴人,誅不義為義。”
“最后,高柳、云中等地適宜耕種,尤其是玉米、土豆等作物可以生長,想要改變胡人劫掠的生活,就是在那里推廣農耕,使得民眾有飯吃、有衣穿。有些草原聚落的貴人阻礙這種進步,那么他們就該死,就該被消滅,所以要打,也就是為了利天下之民。”
辯論本就是墨家擅長的事,墨家又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少談德而多談利,因為墨家利義統一,談利就是談義,至于這個義是不是公子章認可的義,那不是墨家使者要考慮的問題:不同意就不接受條件,大家一拍兩散,你逃亡出國當流亡公子,我們墨家繼續宣揚我們的學說就是,打不打得過公子朝為趙侯后的反撲那是我們的事,也和到時候流亡出國的你無關。
公子章身邊的臣子也聽明白了墨家的意思,也就是說高柳地區的軍賦自留,對于草原的經營絕對保證趙國的北部安全,如果草原上出現了強大的婁煩林胡,高柳地區的人絕對會出兵攻打,死戰到底,以保衛他們的“進步”生活。
而若是趙國對外發動戰爭,對不起,別想調動高柳地區的一兵一卒。如果趙國內部再發生政變,除非有利民的變革導致的變革和反變革的爭斗,否則高柳也不會出兵。
頗有些守在北境做血肉長城、不參與中原紛爭的意思。
只不過這些人忘了一個問題,或者說完全沒考慮到一個問題,這個條約中的“義戰”的標準,還有一條正在泗上醞釀。
那將是一聲驚雷,只不過現在驚雷未起,甚至烏云還未遍布。
趙國想要成為強國,要解決的好幾個問題,融合代國和趙國文化是其一、集權改革是其二、奪取云中九原是其三,一直到趙武靈王時代依靠胡人打壓國內貴族完成了這三項,才可以和秦國抗衡到底。
適固然在拆三晉,固然泗上最大的威脅還是魏國,但是墨家卻不養虎,唯一一個想要養的虎是被鎖死了南鄭漢中巴蜀戰略的秦國,逼他向西。
至于趙國,還是要逼著他在中原找出路。在中原找出路,那就必然要和魏、齊發生摩擦。
中山國固然是適借用其復國來削弱魏國、誘騙趙侯堅決反魏的,可未必真的對中山國好。有中山國在,云中高柳等郡就要排在趙國的戰略重心后面,還不至于那么早翻臉。中山國這張牌已經用完了,可以丟棄了。
三晉已經被拆了一方,還要為將來再也沒機會結盟做準備,一如用堵死南鄭漢中倒逼秦國謀西一樣,堵死北境云中,那也是在倒逼趙國將來和魏韓齊的沖突不可能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