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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逃卒眼中(四)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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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怎么辦,這是很重要的。不然道理就只是道理。

  這逃卒趁著炮聲停歇、齊人重新組織進攻的間隙,想了想這個問題:自己貴己貴生,不想服役出征,更不想為了王侯之私利去打費國,可是自己還是被強征了。

  若是墨家的義,太過尖銳,推理下去那必然是掄起拳頭反抗,自己打不過呼朋引伴抱團去打,呼朋引伴還不過癮,還要振臂高呼讓天下人一起反抗,打到沒人敢這么做為止。

  他對此并不是很贊同,楊朱之學既是貴己,也是律己,不害天下,也不利天下,人人如此,則無害利。

  戰場上,這逃卒第一次對自己一直篤信的“貴生、貴己”之義產生了些微的懷疑:自己貴己,可是戰場上的槍炮不貴自己,上了戰場就要死的,這似乎也不合乎貴生之義,到頭來好像是還是墨家的道理更為有效一些。

  可他轉念一想,有效是有效,可反抗也可能會死,那豈不是也不貴生嗎?若只是求有效果,那豈不是又入了墨家的“理性功利”之義?

  戰場上的硝煙和血腥,以及遠處的哀嚎,并沒有讓他恐懼的瑟瑟發抖,卻讓他陷入了兩義之爭的巨大精神痛苦之中。

  那些槍聲炮聲似乎都已聽不到,內心中只剩下最簡單也是最復雜的疑惑:反抗是違背貴生的、征召上戰場也是違背貴生的,那么到底是貴生錯了,還是自己錯了?

  他又想,墨家既然說“生命是天帝賦人之權”,墨家又是怎么說動泗上的人上戰場的呢?墨家做事,總要講求合乎“說知”邏輯,他們又是怎么解釋清楚這件明顯矛盾的事的呢?

  思索許久,再度響起的炮聲打斷了他的思索,于是他選擇了最為簡單的解決方式:等到自己被俘之后,直接去問問墨家的人便好了。

  既是想著快點被俘以解決這樣讓他精神痛苦的思索,自然便將目光再次轉向了戰場。

  看得出,齊軍已經在組織第二次進攻,旗幟混亂變幻,鼓聲不斷。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富庶市井出身的楊朱學派的逃卒選擇裝死的位置,比起他在軍陣之中只能看到旗幟號令的位置要好的多,視野開闊不說,還能看到比在軍陣中大的多的“全局”。

  之前齊軍的部署,他一個士卒自然不會知道,但他裝死的那一次進攻,他明白齊軍主帥應該是想要攻占這兩座衛戍堡。

  如今在這里裝死,看的也就更加明白了一些。

  他想,若是這兩座堡壘不能攻克,那么齊軍就無法靠近贏邑的城墻三百步之內。

  不能靠近到城墻三百步之內,要組織直接攻擊城墻就不可能,也無法用各種攻城的器械。

  兩座堡壘和后面的贏邑互為支應,如果不打下兩座堡壘直接攻擊贏邑,那么攻擊贏邑的士卒就要面臨三面甚至四面的攻擊。

  而且陣型在五百步之外組織,冒著火炮走到城墻下可能一個時辰就已過去,似乎只有拿下這兩座堡壘,才有可能直接貼近贏邑的城墻,使得攻城的士卒只受到城墻上義師的攻擊。

  他也不懂那些深奧的幾何學原理,也不知道贏邑城墻的曲折是為了什么,但卻憑著本能猜測到了這兩座堡壘對齊軍造成的阻礙。

  可想到之前的進攻,他暗道:“再這么打也沒有用。人多的話靠不到近前,一萬個人一起沖,到了堡壘前面還是只能塞下三四百人,剩下的人只能在后面站著挨炮…人少的話又沖不下墨家的堡壘,那墨家守城術豈是說笑的?”

  “可這么打下去,固然攻不下贏邑,墨家卻也贏不了啊,我還要在這里裝死裝多久?一波死個幾百人,下一波便要一個時辰后才能進攻,一天也就死幾千人。”

  “六萬大軍呢,這么死要死到什么時候?墨家不贏,我吃什么?喝什么?”

  心中略微焦急,就這么等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齊軍陣中鼓聲大動,聽這動靜人數定是不少。

  這逃卒心中也高興起來,他是認定了墨家肯定會贏的,所以齊軍攻的人數越多,墨家贏的也就越快。

  回頭看去,果不其然,齊軍這一次排出了五個大陣,每個約有百五十步寬,依次排開,看樣子是要全面展開地沖擊城墻。

  堡壘的前面集中了兩陣,堡壘中間還有一陣,他略微數了數猜測這一次齊軍至少出動了四五千人,也可能更多。

  自己所處的位置倒是挺好,正好在兩個大陣之間的空隙,不至于被踩踏而死。

  片刻后,齊軍陣中鼓聲大作,五個大陣的齊軍開始緩慢向前。

  前面的士卒舉著杵盾,后面的步卒推著木頭制作的云梯、沖車、攻城塔,在鼓聲中踏踏向前。

  許是距離太遠的緣故,只有幾枚炮彈砸到了前進的齊軍軍陣中,雖然造成了一定的混亂,可是齊軍仍舊在向前走。

  從東邊數,他裝死的位置是齊軍的第一個大陣和第二個大陣之間,東邊數的齊軍第二個大陣還是去攻打堡壘的,而第一個應該是直接攻擊贏邑城墻的。

  他裝死的位置不是很靠前,等到踏步聲從他的兩側傳來的時候,他便看到了在這五個大陣的后面,又有幾個大陣緊隨其后。

  仰頭看了看贏邑城頭高高飛起的熱氣球,他心想,自己能夠看到,墨家那邊也定能看到,卻不知道這是何意?

  這時候他西邊的那個堡壘已經和第一波的東邊數第二個齊軍大陣接戰,后續的第二波的幾個齊軍軍陣也已經到了他的左右兩側,第二波的東邊第一個軍陣沒有繼續向前跟在前面攻擊城墻的那些人往前走,而是就在他裝死的地方之前幾十步的地方朝著堡壘的方向轉向沖擊。

  他也不懂軍陣陣法,一切都是憑借自己的本能和自己的理解去猜測,心中不由有些驚慌。

  他想,東邊的第一波的第一個軍陣的那些人,顯然是去送死的,就那么點人,后面跟上的第二波士卒又轉而去攻堡壘,那些人哪里能夠攻得下贏邑的城墻?

  可是這些人去送死,卻讓墨家城墻那邊無法攻擊堡壘側面的齊軍,而后面跟上的齊軍若是四面圍住,讓第一波的人去送死牽制墨家的精力,后面的人可不就容易攻下兩座堡壘?

  若是兩座堡壘被攻下,齊軍就可以收攏戰場,向前推進三百步再列陣。

  且不說贏邑會不會被攻破,自己可不是要被人發現裝死?到時候怕是要被用件穿過耳朵在軍中游行,又可能還要被殺死。

  正自擔心,就看到側面的那波齊軍的軍陣中落下了二十多枚炮彈,還有一些高高拋起的、落地后著火或是爆炸的東西,想是墨家用籍車拋出的。

  側面的那波齊軍登時有不少人渾身著火,在地上打滾,這裝死的齊卒暗暗地攥緊了拳頭,猛拍了一下地面,稱贊道:“好!”

  他對墨家并無太多的好感,但關切到自己的性命,自然期待墨家獲勝。

  他看出來了,贏邑城上的那些炮并沒有管贏邑城下的那些齊軍,而是直接轟擊了堡壘側面的齊人軍陣。

  這墨家的堡壘修筑的很是奇特,不是方方正正的,使得側面的齊軍不但要面對堡壘上的防御,還要面對城墻上的攻擊,堡壘并不阻礙城墻上的炮彈和籍車拋出的東西,城墻和堡壘的側面也形成了一個凹角,使得側面的齊軍也被夾在兩面的火炮和火槍之下。

  看上去堡壘的側面挺寬,但實際上能站穩腳跟準備攀爬的地方很小,這齊卒發現沖到堡壘前的齊軍幾十個人聚在一起,撐起梯子,只是搭在突出的角上。

  而兩個突出的角之間的空地很大,卻沒人去那里。

  不是沒人去,而是那里已經躺了一地的人,前面亂哄哄擠到兩個突角之間的齊軍被兩側的義師一番齊射之后就死了個七七八八,剩余的人哪怕不懂其中的道理,卻也憑著本能只縮在幾個尖角之前。

  看上去數百人在那,可是能靠前的沒幾個。進了兩尖角之間的夾角凹縫就要死,不進的話就只能在后面堆成一團挨鉛彈,靠著尖角前面那幾十個人搭梯子準備往上爬,還要時不時防備側面從城墻上射來的炮彈。

  沒有行墻的直城墻,城上站一個人,下面就可以站一個。

  可這種古怪的城墻…城下正面能站五十個人,可要是把那些彎彎曲曲的城墻拉直了,只怕城上能站二百,不算后面支援的火炮,那也是四個打一個的局面。

  不可能在進攻的時候,就把進攻的陣列排的彎彎曲曲的切合堡壘的城墻:保持一致的方陣已經極難,更別說這些奇怪的陣法陣型,完全是癡人說夢。

  在進攻之前,就分好那個司馬、連隊攻擊哪個尖角、那個凹縫,那也是癡人說夢,若是齊軍有這素質和組織能力,田氏早就踏平洛陽禪讓為天子了。

  以最大的努力維持著平齊的陣型靠近,亂哄哄的往前面沖,半數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正面占據半數以上的凹縫的兩面夾擊之下。

  剩下的半數不可能再保持原陣,縮成一團聚團攻擊,本能地選擇在尖角方向,寧可面對正面的麻繩炮和火藥雷也不想死在凹縫里被疊成尸梯。

  后面的人被凹縫里逃出來的人帶著往邊上聚,到頭來能展開五十人的正面,第一線也就能站十幾個人。

  后面的人再多,不想送死也只是在那看著的,到頭來從二百打五十變成了二百打二十。

  靠近贏邑城墻那邊的齊軍都已經下意識地縮回了離城墻更遠的地方,然而就算選擇站在尖角之前也不安全。

  兩個尖角之間的夾縫角內,還有一塊突出的行墻,在兩個尖角的凹縫之內,可卻又可以側面攻擊到尖角之前聚堆的齊軍,哪怕是站在尖角前,實際上還是要承受正面和側面的攻擊,只不過比起那凹縫內少了一些。

  況且那兩個角尖的側邊,自己不能打自己尖角前面的齊軍,可相鄰的角尖的側邊的義師火槍手卻能打相鄰角尖的齊軍。

  從始至終,不管齊軍怎么攻,墻上的人都在戰斗,而墻下的只有前面的那一點人在戰斗。

  這齊卒看透了這一點,因為他在市井中認識一個屠狗的朋友。

  這朋友每天要殺幾十頭狗,這些狗若是一撲而上,他朋友便是手中有利刃,卻也定然無存。

  可那些狗被他的朋友用捆綁、拴著之類的手段,每次只面對一頭。

  他朋友院中的三十條狗,看著很多,可在朋友的利刃之下,始終都是一頭對一人。除非他朋友累了,否則沒有殺不完的時候。

  想通了這一點,他終于放心,心道:“始終都是二百個打二十個,公子午怎么可能贏?我無憂矣。這一波下來,少說死傷個三五千人,這么死個幾次,最多明天就可以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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