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隨_夢]小說w.SuiMеng.lā
村社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最開始這讓村社里的眾人頗為不安。
數百年一模一樣的村社從未有過這樣熱鬧的時候,村社的民眾也根本不知道這些人是要來做什么。
他們和城中的那些人不同,城中的人至少可以聽到一些消息,而這里的村社所能聽到的消息,也就是源于封主派來的田正、稅士。
春種秋收、農忙的時候先治公事方敢治私,這是數百年的傳統,當從不知道還有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這種傳統也就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
就像是太陽東升西落,從沒有想過如果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是什么模樣。
梁父也算是久經戰火,齊魯戰爭、項子牛之亂,民眾不是沒有見過大軍,可每一次都不過只是輪回。
唯一變換的,可能也只是封地的主人是誰家的后裔公子,不變的還是那一成不變的生活。
但這一次墨家眾人的抵達,僅僅三天就讓民眾感覺到有些不同。
三天的時間,做不了太多的事,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還可以做,而最為關鍵的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民眾看來,已經是乾坤顛倒,從未有大軍這樣做過。
此時正值夏季,難免多雨,義師的連隊抵達之后,便趁著天晴先給村社的幾家人修繕了一下房屋。
村社的房屋都是茅草和版筑的,簡單的很,但若是茅草理不順,一旦下雨,那些浸潤了茅草黃褐色汁液的水就會落入屋內。
要修繕房屋,需要先割草晾曬,等到干燥之后再在房頂鋪好,形成順順的茬,以便雨水流下。
草并不容易曬干,但是調和泥巴這種事卻還做的。
義師士卒也都是庶農出身,義師軍營也不只是個軍營而是整個泗上風氣的學堂,士卒們在軍營中學過許多亂七八糟的本事,調和泥漿倒是簡單。
便是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抵達這里不足數日的墨家眾人的工作更加容易展開。
至少,民眾覺得,這是一群好人,而這群好人總不會害自己。
這日夜里,太陽剛剛落山,村社中便點燃了篝火,一群人在那圍坐著。
庶歸田和幾個同窗找了個瓦罐,里面裝滿了水,就在篝火旁煮著。
脫下了自己的上衣,幾個年輕人趁著煮沸的水的熱氣將上衣湊上去,熱氣熏蒸之下,那些隱藏在衣衫里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了領口。
不怎么熟練的手指擠上去,發出咯咯的響聲,有些特別大的聲音便特別響。
這若是在家中,斷然不會有這么多虱子,而且就算有,也多是洗衣的時候母親便會用熱水燙死了,也輪不到這些年輕人自己做。
這幾年從墨家和義師中流傳到泗上的習慣越來越多,洗衣和用肥皂沐浴便是其中之一,很是便宜的用石灰粉和皂粉做的牙粉和豬鬃毛的牙刷也逐漸在泗上普及。
到了這里,這些年輕人便有些扛不住,好在那些年長的墨者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些惱人的寄生蟲,于是便用有些不熟練的手擠壓著這些煩人的虱子。
眾人來到村社之后,就住在村社的庶民家中。
庶歸田等人住的這家,一家一共七口人,一個老父,一對夫妻,五個孩子,最大的那個如今還在外隨軍出征。
這一對父親一共生了約莫九個孩子,幾個都是小小年紀便夭折,只活下來五個。
女人因為孩子生得多,落了一身的病,也做不了什么活。
大兒子好容易長大,又趕上這一次征戰,隨軍出征。
屋子里一共腚大的地方,庶歸田等人便住在一些草堆之中,自然是不及家中的木床,但若不考慮那些夜里咬的人睡不著的寄生蟲,其實也還好。
只有一樣,實在是這些年輕人難以習慣的。
這里的人一日只吃兩餐,隅中時一餐、傍晚時候一餐,墨家眾人為了和民眾溝通交流,也都隨著村社人的習慣來吃。
吃飯也是有等級制度的,當然主要還是因為生產力不發達的緣故。及至百余年后,依舊是天子四餐、諸侯三餐,庶民兩餐,以示貴賤和等級身份的區別。
其實二十年前泗上也是一日兩餐的,但隨著墨家在泗上扎根,近乎大半數泗上家庭的人都有過在義師服役的經歷,軍中的一些習慣譬如一日三餐也帶回了泗上,二十年間移風易俗,沒有比軍中這個大學堂更為有組織力的手段。
吃了幾年一日三餐,這一日兩餐就實在有些扛不住,一到夜里幾個人便餓的翻來覆去。
餓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越想越餓,等餓的很了,卻又感覺不到,這時候才能堪堪睡著。
村社的封主貴族是個老君子,恪守過去的一切,火槍和玻璃器早已經開始在齊魯貴族圈子內流傳,老貴族依舊不用,那就更不用說那些帶著深深墨家符號的墨玉、鬼指等作物。
村社閉塞不比城邑,許多人若不隨軍被征召,可能一輩子看到的風景都是頭頂的那片天。
這里的閉塞又因為封主的保守而尤甚。
庶歸田在這里吃的幾頓飯,實在是有些難以下咽。煮熟的麥粒沒有去皮磨粉、滑溜溜的各種野菜熬煮的菜羮…家中倒也不是說沒有過這樣的飯食,但最起碼就算是煮胡蘿卜,也總會往里面滴上兩滴油總還有些味道。
這里的飯,總覺得怎么吃也吃不飽,仿佛肚腸根本難以留住這些一丁點脂肪都沒有的食物。
孫璞的本意并不是想叫他們憶苦思甜,可現實就是才吃了幾頓飯,已經有人思著家里的甜,對于原本只是一句口號式的“利天下”也有了更為不朦朧的理解。
篝火蓽撥,庶歸田用牙恨恨地咬死了一只頗大的虱子,嘟囔道“明天早起一些,去河里洗洗澡。”
白日里還有事,脫不開身,要去丈量那些土地,忙的暈頭轉向,那些課本里學到的東西真要實踐起來,實在不是一兩日就能掌握的。
他們身上倒是帶著肥皂,可這幾日也只能洗洗臉,泗上的學堂是十日一沐,如今在這里卻沒有這樣的條件,加上時間又緊,確實不能夠空出時間。
嘟囔了幾聲,一個穿著明顯是舊的義師軍裝改過的簡陋衣衫的小孩手里拿著一條蛇,跑到庶歸田等人面前,說道“烤烤,可好吃了。”
梁父的方言和泗上有些相似,雖不一樣,卻也不是聽不懂,這孩子饞兮兮地看著蛇,卻也不忘分一些給住在他們家中的人,也算是一種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報。
庶歸田剛來這家吃住的時候,三個孩子都沒有衣衫,年歲又小,不穿衣衫也沒什么,村社里多數孩子都是這樣。若是冬天,就直接貓在草堆里過上一冬,等到再大些才能穿上一件舊的麻布衣衫。
義師這邊也是看不下去,便弄了一批背包行囊里備用的軍裝,分給村社里連衣裳都穿不上的人家,就著白日里按照泗上的樣式弄了一批四不像的衣裳。
孩子們歡天喜地,家里的大人也對墨家有了更多的親近。
此時土地雖多,麻植遍生,但是每年都要繳納布稅,有需要做些農活,忙到最后自己家人的衣裳都未必能夠備足。原本直到后世幾十年后孟子游歷之時,齊魯的布帛之賦還是存在的,更況于此時。
《七月》里唱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這可不是無病呻吟。
孩子因為那一身衣裳用蛇來回報,燒烤的蛇肉香味彌漫,庶歸田第一次覺得蛇肉竟會是這么香。
基于此時來說,一小段烤熟的蛇肉,應該算是庶歸田最想要的東西。
而篝火的另一側,村社的民眾則用打開的心扉,來回報在這里的墨家眾人,而對于孫璞來說,民眾們打開的心扉也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是啊,過得苦。哪里能不苦呢?”
“二月下田,便要先把公田的事做了。種莊稼要趕時節,可是最忙的時候也要先把公田的事忙完,才能忙自己的。”
“夏日也要先給主人的田除草,每個月又要有五日時間為主人忙他家里的事。”
“秋天要先收了主人的田,才能收自己的。繳納了稅賦,又要趕緊去為主人修繕房屋,割草準備冬日主人家的馬匹食料。”
“冬日要演武,等到結冰的時候,還要挖陰窖,為主人藏冰。還要砍柴、打獵,每年村社都要上貢一些野物,若是少了又要責罰,那野物都是主人祭祀和會客要用的,不能夠少了。”
之前抓蛇的那孩子的父親,苦著一張臉,在篝火下映的發紅,總算有了一些黑灰色之外的色彩,將滿腹的不滿和苦痛朝著孫璞訴說。
一如《七月》所唱的那樣,封地下農夫的生活就是如此,貴族剝削靠的封建義務,農夫有自己的一點生產資料,但是需要為封主履行義務然后才能夠做自己的事。
不是奴隸,不是佃農,而是更像是介于兩者之間的農奴。受不了自然可以逃亡,但逃亡的代價太大了,所以才有了當年孔子在泰山之陽感嘆的“苛政猛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