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談的天志,便是宇宙的規則,那些神鬼伴隨著墨子去世而被修正的適轉化為依靠數學原理的自然哲學,自然便沒有傳說中魯陽公揮戈退日的本事。
況且就算是魯陽公的那一次揮戈退日,也被墨家愣生生解釋為:魯陽公與韓國交戰,天生日食,正趕在傍晚,韓人以為天將夕,魯陽公知天時知乃日食,故揮戈。須臾,日食退,楚軍皆以為魯陽公揮戈退日,天神下凡,士氣大振,大勝韓軍…
至于真假,曾以墨子為先生的上一代魯陽公已然作古,能夠被問及此事的墨子也已長逝,那自然是以墨子最信任的弟子的解釋為準。
今日并無日食,也沒什么千載難逢的自然奇觀,太陽很快伴隨著天志的規矩落到了山邊。
已經取得很大優勢的義師和齊軍仿佛是有什么默契一般,同時鳴金收兵,各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所謂一槍之地——罷兵休息。若不然,夜里踩踏或是誤傷導致的死傷,要遠比下午交戰的多。
略加清點,下午交戰的交換比達到了五比一的地步,這還是因為齊軍背靠濟水許多被打散的部隊無處可逃從而被重新收攏的緣故。
下午的戰斗并不是太激烈,墨家損失了五百余人,齊軍損失在將近三千。
其中死在銅炮之下的齊軍,實際上最多也就二百余人,更多的是銅炮轟擊之后導致的陣型缺口被后續的步兵突擊所殺傷的。
墨家義師用似乎最笨的、平陰大夫都覺得可以看清楚的戰術,愣生生打出了這樣的交換比,讓平陰大夫的絕望更甚。
等到太陽徹底落山,雙方都點燃了篝火,那些一直響徹的銅炮也仿佛沉睡的巨獸不再發出半點聲息。
好容易得以休息的齊軍聚在篝火旁,用隨身攜帶的瓦罐煮著粥飯,不敢回憶下午的戰斗。
下午的戰斗真的不算激烈,可是對于在前沿的齊軍而言,依舊是一場不愿意回憶的噩夢。
許多沒有參加過伐最之戰的齊軍士卒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戰法,好容易捱到了銅炮不轟擊,等來的卻是火槍的輪番齊射,隨后那些義師的矛手便排著陣列從那些缺口中突入,將缺口擴大。
一旦出現了缺口,列陣的齊人看不到整個戰場上六萬對四萬的對比,他們所能看到的就是自己身旁的伙伴或是死在炮下、或是死在槍下,最后剩下自己,面對的是義士正面的五六支長矛,每一支都可能刺中自己,除了向后退別無他法。
可是后面若是大家都逃還好,若是后面的陣型還在保持,自己退都沒地方退,只能扔掉長矛在地上向兩側爬行,只盼著不要被踩踏死…
齊軍的五個旅都已經動搖退卻,要不是后面還有預備的旅補到前沿維持陣線、要不是墨家這邊沒有繼續派人擴大缺口,只怕下午的戰斗將會異常慘烈。
篝火蓽撥中,對面墨家營地外的篝火旁,忽然傳來一陣陣歌聲。
這歌聲如此的熟悉。
有臨淄話、平陰話、莒南話、即墨話…各式各樣的口音,不需要聽歌的內容,便可以催動鄉愁,仿佛讓這些士卒又回到了收割的原野、待種的春田。
那些歌聲越過從東海吹來的略帶咸腥味的風,迎風而上,在綿延數里的軍陣之前越飄越高。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曦,顛倒裳衣。顛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這是一首在齊地鄉野間經常傳唱的歌謠,平常到尋常婦人在家的時候也會哼上幾句,尤其是這些士卒被征召出征之前的那一夜,安撫了睡著了兒女,臨走前披上衣衫的時候,這樣的歌在齊國的各個村社間回蕩。
為公田會和君子們勞作,那些大夫手下的狗腿子狺狺狂吠,讓那些忙碌的人顛倒了衣裳。
上衣。
下裳。
這樣都能顛倒,因為干活的時間太早了,早到天還沒有亮,而在榨油的手段從泗上傳到齊國之前,除非君子大夫誰人能點的起脂燭?有那點肥肉還不如給嗷嗷待哺可能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的兒女潤潤干枯的唇,哪里舍得用來照明。
這樣都能顛倒,因為那些狗腿子催促的太急了。急到這邊在忙著穿衣,那邊已經提著鞭子開始踢破爛的門,讓他們快點去干活,不要耽擱時間。
農奴不是奴隸,農奴有自己的土地,但還是要無償地為領主服務,這便是分封制,否則貴族們吃什么穿什么、那些亮堂的房屋又是誰給建造的?那些夏日的冰窖又是誰人挖掘的?那些院內堆積的粟米鹿脯又是從何而來?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一首婦人心境的《東方未明》,唱的齊人潸然淚下。
總有人說,婦人愚昧。
正因如此,她們不知道什么是“禮”,什么是“忠”,什么是為了齊國、為了君侯、為了大夫、為了領主…
她們只是為了自己的丈夫,她們看不到丈夫為國盡忠、為齊國萬勝、為領主的榮耀…
她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在東方未明的時候,就被叫起來干活;只是自己的丈夫在東方未明的時候,就被領主的監工們用皮鞭抽打嫌棄他們做事太慢;只是自己的丈夫已經分不明白日和黑夜,每一時刻都過得驚慌失措。
況且,諸侯有國、大夫有家,那些監工們用最高昂的聲音呼喊著說這是為了國、為了家,可是為了誰的國?為了誰的家?
一首東方,天尚未明。
于是便有了《伐檀》、《碩鼠》、《七月》、《樂土》…
軍中不準有婦人,可義師那邊卻分明有許多婦人的聲音。
她們唱起《東方未明》的時候,用的正是齊語,在齊人士卒聽來,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臨行前唱的那樣,哀婉中充滿了憤恨,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炮仗,已經點燃,但還未爆,只是蔓延閃爍著好看的火花。
初始,還只是這些通于齊語的義師宣義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后來,便是各種各樣的口音和雜在一起,唱出了這幾首早已經用齊語唱過許多次的歌謠。
唱到后來,齊國這邊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后來是三五十人,到最后便是連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啞的歌聲。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樂土在哪?
齊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為他們曾在幾年前的最之戰被墨家義師俘虜過,在泗上以俘虜的身份度過了最為難忘的半年。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一個曾經被俘過的齊人士卒跟唱著這首歌,唱到最后,長嘆一聲道:“樂土就在對面,可我能怎么辦?”
“我若獨自逃過去,我的妻子兒女又該怎么辦?領主會把他們趕走,會把他們貶為奴隸,我也想逃過去,我也不想和你們打仗,可我有什么辦法呢?”
他早已經和同伙的人,說起過被俘的那段經歷,那段足以讓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村社周圍三十里內度過的伙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經歷。
那些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讓山川改變模樣以利于自己的民眾。
那些高高升騰起的火藥的煙塵炸開的溝渠。
那些聳立轉動的水排磨坊。
那些戰俘營中吃的管夠的麥粉、粉條、玉米面。
那些戰俘營中的蹴鞠、角力、擊劍、歌舞。
那些一起觀看的讓他們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戲劇。
那些民眾們聚集在一起用黃豆、綠豆、紅豆、玉米來推選賢人的民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馳在木制的軌道上運送礦石的馬車。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電閃、日月。
那些來往不避他人的為戰俘們送藥的穿著墨家巫覡服飾的女子。
那些學堂后放風箏的孩童。
那些高聳的紅磚碧瓦下帶著淡綠色光芒的璆琳窗。
那些行走于街市親自買菜的周安王時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種種,那些一切,便是樂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許多人就會留在那里,不只是為了已有的樂土,更為了將來更美的樂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獻過一份力量。
《東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碩鼠、樂土》,唱出了那些舊卒的怨。
當年能夠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聽到了對面便有當初留下的伙伴的聲音。
沒有呼朋引伴,因為每一個封田制下的農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并不曼妙、那些被征戰的人沙啞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經傳唱了數百年耳熟能詳的歌曲,在今夜讓許多齊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們又能怎么辦?
身后是君子近士組成的督戰隊,凡棄甲曳兵而走者,皆殺。
再后,有各自的領主大夫,凡臨陣投敵,父母皆絞死、子女皆為隸、妻子盡入營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