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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驚雷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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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跪坐的孟勝聽到衛讓說出這話,嘴角已經蕩漾起笑容,論天下善辯,如今墨家為首。

  臉上微笑,心中暗道:“此人入衛讓之罟矣!”

  這樣的辯論,在墨家內部不知道進行過多少次,孟勝在墨子、辯五十四、適等人的身邊聽了十余年,只是聽了個開頭,就已經猜到了結尾。

  果不其然,衛讓大笑數聲,在那士人不知所以之時,忽然說道:“如此說來,分田授民,民之大利,民之大利,此乃自然生人之理,這是天志。那么,這樣的道理,也是不需要別人同意就要實行的,有什么錯嗎?”

  那士人聞言,心知中了圈套,面紅耳赤道:“你們說那是天志就是天志?你們說那是自然就是自然?憑什么?”

  衛讓笑著,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緩緩說道:“這怎么能是我們說的呢?這是從天生萬物、天地生人這些,一點點推論出來的。難道還需要我給你講講是怎么推論出來的嗎?”

  那士人也知道這些學說,其理論嚴絲合縫,至少以現在而言無法反駁。

  可他明白這時候不能夠認輸,大聲道:“歪理邪說,未必就對。我們不承認你們的義!你們的理!”

  “我們還說,天下貴賤有別,諸侯有國、大夫有家這才是天志天道呢。若這是天道,你們的推論就全都錯了。”

  衛讓大笑,走到眾人之前,伸出雙手沖著眾人緩緩抬起,問道:“國人們!你們覺得到底是人人皆天之臣人皆平等是天道?還是貴賤有別、大夫有家這才是天道?”

  臺下眾人原來既沒有國,也沒有家,而且還是庶民,天生低人一等。

  衛讓煽動起來眾人的情緒,眾人高聲道:“人人皆天之臣,人人平等,這才是天道!”

  那士人在如潮水般的呼聲中,兀自冷笑。

  待眾人的呼聲消解,他在自己的冷笑聲中咒罵道:“你們這些人懂什么是天道?不過是因為相信這樣的天道對你們有利,所以你們才信。”

  “你們謀求的,不是天道,而是利益!小人哉!小人哉!萬千之眾,竟無君子,這是滅亡之道啊!”

  衛讓卻也是冷笑道:“你們認為貴賤有別、大夫有家這才是天道,難道你們不是為了利嗎?”

  “不過都是為了利,你們為了利就是君子,我們為了利就是小人?”

  士人血紅著臉罵道:“小人!小人!我是為了大義!為了天道!我不是為了利!”

  “我是為了諸夏之德!若天下無德,天下無有貴賤,這天下與禽獸何異?這天下與夷狄何別?”

  可他的話,下面的人哪有愿意聽的,人群中西門屠高聲叫罵道:“滾下去吧,你們說是為了德、為了道,可一說到要分你們的土地,你們就露出來你們的尾巴了。你們就是為了利,要是今天我們說天道就是貴賤有別,你就能蹲下來舔我的話兒!”

  葵也高聲罵道:“利就是義,義就是利!你們有你們的義,我們有我們的義。”

  那士人怒極反笑,反駁道:“你們說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你們的義為什么沒有行于天下?因為你們的義錯了,我們的義對了!這難道還不能證明,你們義的基礎就錯了嗎?所以你們推出的那一切天道,都是錯的。”

  “歷史已經證明,你們的義錯了,天下人選擇了貴賤有別的義,這才是對的!”

  葵高聲罵道:“放屁!那只是之前你們贏了而我們輸了!現在,我們贏了,你們輸了,你們就得遵守我們的義!”

  越來越多的民眾叫喊起來,人群中有人喊道:“他們不遵守,就用火槍、銅炮讓他們遵守!”

  “滾下去吧!你們這群蠹蟲!”

  “別說你們是為了什么諸夏大義,禽獸與人之別,你們也是為了利。我們為了利,我們承認,你們卻偏偏還要給你們的利安上個好名聲。”

  “你們連營妓都不如!營妓還知道自己做營妓是為了利,你們自己做了營妓,卻說自己是為了利于萬民,這就是你們的德!”

  “滾下去!”

  “滾回你的封地去!”

  “原來你們贏了,現在我們要贏回來我們該有的東西!”

  墨家的義利合一的學說,很容易出現大問題,那就是墨子所說的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的情況。

  放大到整個天下,這就是一個階層有一個階層的義、十個階層有十個階層的義,義不相同,理便不同。

  雞同鴨講,這邊的推論基礎是人人平等勞動創造財富這些東西;另一邊的基礎是貴賤有別封地守土…

  既然連基礎都不同,口頭辯論就不可能有結果。

  墨子說:

  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

  辯論這種事,得有一些基礎。

  好比這個動物,大家都說是馬,然后某個人指著一條魚說這才是馬,然后說所以可以得到證明:馬在水中生活,有腮有鰭。

  不能說這個人說的不對,但是天下人都把他認為的馬叫做魚,所以他以自己定義的東西來看說的沒錯,但是天下人則認為他說的有錯。

  那么要么就不和這樣的人辯論,要么就強制天下同義,什么是馬什么是魚有個統一的標準,然后才能辯論誰說得對。

  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到了連基礎的“義”和“道”都不能夠互相認同的局面了,再靠嘴巴辯論就沒意義了。

  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原本怒氣沖沖的徐弱終于松了口氣,嘟囔道:“就是嘛。為了利就是為了利,為什么還要說的那么好聽,說是為了天道、為了禮、為了德、為了天下?大家把個人的利都拿出來談,不是挺好的嗎?你說你們這些人裝的什么心懷大義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那點封田和封建之權?”

  孟勝笑著搖頭,心想夫天下之大、費國之小,當真是一窺可見。

  若是天下無雙之辯士,何至于這樣明顯的陷阱都會掉進去?

  孟勝想,你們今日就不該談什么德、義、利,也不該說什么小人求利、君子求義之類的話。

  又想,當初適開玩笑說,那些腐蠹的貴族才是職業的革命家,這話當真有些意思。若是貴族人人守貴族之德、貴族人人守禮、貴族人人仁愛眾人,只怕縱然不合于天志,卻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混亂中,人們的情緒愈發的激動,以至于衛讓這樣的民眾都認可的賢人在揮手示意民眾安靜之后,喧鬧聲仍舊持續了半刻鐘的時間。

  當民眾都安靜下來后,衛讓從懷里拿出了一張紙,根本無視在他旁邊怒氣沖沖的那個士人,面對著民眾說道:“費國國都的民眾們,剛才的審判,有些話說的很有道理。”

  “法分自然于人定。人定之法要以自然、天志、天道為規矩衡量善惡,衡量是否可以成為法。”

  “我們有我們的義,而我們正是因為相信我們有同樣的義、同樣的利,才一同站在這里。”

  “今天,我們就該定下來,我們的義、我們認可的自然、天志、天道是什么樣子的。以此作為憲,然后才能人定成文之法,得以實行,利于天下之人。”

  “民眾們,我們相信,正式因為天下諸侯王公、士卿大夫,以至于庶農工商對于天道、天志與自然之理的無知、忽視與輕蔑,才是天下大亂、率獸食人、民有三患、九州疾苦的唯一原因。”

  “由此,乃決定在今日,我們將討論、表決和議定出,呈現道法自然的、天帝賦予的、天道永恒的、天志可知的道理。”

  “以便這個道理能不斷地向天下人提醒他們的權利與義務;以便制法與執政的行動;以便評價天下眾法的善惡;以便能夠將天下的制度與此比較衡量是否違背;以便天下人今后能夠根據簡單而無可爭辯的道理所提出的各種要求;以便讓天下人得利與富足…”

  “其一,我們應該承認,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自天帝而下,人人平等。”

  “其二,我們應該承認,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趨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平等之下,每個人都擁有活著的生命之權、每個人擁有足以存活的私產所有權、每個人擁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權力。天若不想讓人活,便不會生活人而是生死人,因為天生活人,所以活著的生命權是天帝賦予人的權力…”

  “其三,我們應該承認,勞作創造了天下的財富。包括稼穡、百工、商賈、運輸、交換、經營、冶煉、鑄造等一切需要雙手或是頭腦的活動創造了天下的財富,并且這是獲取財富的唯一合于天志的手段。”

  “其四,我們應該承認,上古之時,義不相同,人人逐利以至于天下大亂。天下人基于上述三種原則,出讓了自己的部分權力授予公共之意,選賢人為天子、選次賢為諸侯乃至卿、大夫。”

  “換言之,是在基于人人平等的基礎之上,保障天下多數人的活著的生命之權、保障天下多數人可以利用勞作以謀生、保證天下多數人可以用勞作謀求財富和利益、保證自己依于天志所得的財富和私產不受別人侵奪…等等這些,天下人才立為國,國由此產生以治理萬民,國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

  “其五,我們應該承認,基于以上四點,一國之法是全部國民眾意的表達。法令的原則,應以以上四點為規矩衡量善惡。鑒于天帝賦予民眾的各項權利,法令有權禁止危害天下眾人之利的行為。”

  “其六,我們應該承認,惟害無罪,犯禁為罪。沒有被法令禁止的行為可以去做,法令所未曾要求的任何人都不能夠強制人們去做。”

  “其七,我們應該承認,每個人權利的保障、法的實行、害天下之行的禁止,需要約束之劍、也需要執劍人。這包括軍隊、官吏等。這些是為了兼民之利而不是為了體人之利而設立的。”

  “其八,我們應該承認,為了維護第七條之約束之劍與執劍之人,賦稅是不可或缺的。賦稅應在全體公民之間按其能力平等地分攤,包括土地的數量、財產的份額、歲入的財富等,而非按照單純的人數進行征收,亦不可根據不合于天志的血統進行不合于理的征收或是免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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