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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九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九)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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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從墨子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絲欣慰,這種神情他曾見過。

  就在他年輕時候三年不言終于獲得了墨子認可,登泰山共飲而授守城術的時候,墨子曾流露出這樣的神情,那時候墨子說的是“墨家守城之學后繼有人”。

  比起今日墨家不再懼絕于天下的評價,終究還是低了些。

  禽滑厘卻不嫉妒,他和墨子一樣沒有妻子兒女,年齡也已大,一心想著的只是墨家的傳承。

  墨子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已七十有余,你年紀亦大。這幾年自覺體衰胸悶,用不到幾年便要入土。”

  禽滑厘也不勸慰,墨家不諱死亡,死后更求薄葬,對于生死已然不在意。

  他聽了墨子的話,也是點點頭道:“我這命,怕也只不過十年八年了。世間能活過五十的又有幾個呢?我已六十,已然算是長壽長者。”

  墨子悠然道:“我曾擔憂過一件事。”

  “仲尼死后,儒家一分為六,各自都認為傳承了仲尼的學說。我一直擔憂,你我等人死后,我們墨家也會遭此一劫。”

  他一直在擔心這個問題。

  儒墨死敵,墨子雖然多詆毀侮辱儒生,但是對仲尼頗多贊賞。仲尼這樣的人物,死后弟子便各自傳承自認正統。

  子夏、子張、子思、顏回、漆雕開等各自傳承學問。

  如今墨家尚未一分為三各自認為正統,各選巨子,因而墨家的很多東西還沒有變味。

  如今天下聞名的六派儒生中,漆雕氏之儒和墨家走的最為親近,漆雕氏之儒追求的是“臉上不露出屈服順從的表情,眼里不顯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錯了,即使對奴仆也要避讓;自己做得對,即使對于諸侯也敢于抗爭”。

  如今很多漆雕氏儒生如今也都來沛縣求學,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或是以游士的身份與墨家合作。

  墨子并不會自己,他自己死后,禽滑厘年紀太大,再之后的孟勝難以完全服眾再加上吳起決死反擊之計讓墨家徹底分裂。

  甚至留在宋國的一派墨家,已經完全放棄了墨子“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的暴力斗爭學說,發展成為最為異端的純粹和平主義者。

  如墨家第四代的的宋榮子,主張的就是“設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

  也就是說,完全不要斗爭,絕對不要報仇,坐進監獄不感羞愧怨恨,被人欺侮不覺恥辱羞惱,用愛和寬容造就更美好的天下。

  這是完全違背墨子本意的一派,但卻依舊成為當時的顯學,并且冠以墨家之名。

  墨子并不會知道他的學問后期會被曲解成什么,但卻從已經六分的儒家中感受到了墨家潛在的危機。

  他看著禽滑厘,鄭重道:“我們和儒家,都稱作是從堯舜禹一脈傳承而來。堯舜禹這一脈分為儒墨,是因為對于他們的道理理解出現的歧義。一如儒家六分,那是對于仲尼道義的理解出現了歧義。”

  “其實墨家的學問,又如何沒有出現歧義呢?即便是如今要講究上下同義,又有幾人可以理解兼愛非攻,與攻不義之國、愛己而愛人之間的關聯呢?”

  “有人覺得,非攻就是放下武器不打仗,有人又從說過的話中找出攻不義之國墨者當鼓而使眾進戰的話,這就是分歧。”

  “有人覺得,兼愛就要不愛自己去愛別人,可也有人知道我說的是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從而獲得別人的回饋從而得到數倍的愛。”

  “有人覺得,集權同義就該是王公貴族一人獨斷,可也有人覺得這集權同義是要集公共意志為一。”

  墨子長呼一口氣,苦笑道:“這些分歧,即便現在在墨者之中依舊存在,不是嗎?”

  禽滑厘哪里能夠不知道?只不過因為墨子尚在,他禽滑厘也還在,解釋權掌握在巨子手中,總不能說巨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但禽滑厘也知道,在墨者之外,眾人對于墨家道義的理解,逐漸趨近于墨子剛才所言的后者。

  因為適掌管著宣義部,對外宣傳的墨家之義,是按照適的理解來解讀的。

  于是禽滑厘問道:“先生是認同適的解讀?”

  墨子搖頭,笑道:“我不是完全認同他的解讀,而是他的解讀是最可以保證墨家不會出現儒家六分情況的解讀。”

  說罷,他抽出一張紙,隨意在紙上點了許多的墨點,說道:“這些墨點,就像是我平時說的話。我知道自己為什么點這些墨點,也知道為什么點在那里,但是…很多人找不到其中的聯系,遇到任何事都要從墨點中尋找答案。”

  “我的這些墨點可以解決所有的事嗎?并不能,總不能讓后人遇到事就從這些墨點中尋找相近的。”

  他提起筆,勾勒了幾下,將這幾個墨點連在了一起,禽滑厘發現看似隨意畫的幾個墨點,勾勒出來后正是一個圖形,轉折各有規矩。

  墨子笑道:“適這些年做的,就是把這些墨點形成了體系,找出來規律。所以,按照他的解讀,不需要翻看這些墨點,可以…”

  他提筆在外面又點了一下,隨即連上,并不突兀,卻更完美,說道:“可以自己推測出下一個墨點該畫在哪。”

  “時代在變,天下在變,將來的事,不能只從過去的話中尋找答案,我也不可能羅列出來今后墨家所遇到的所有情況。所以這就需要一個體系,一個可以在符合墨家邏輯的范疇內指點下一步該怎么做的體系。”

  禽滑厘思索一陣,墨子又道:“我總結出的光影之事,適總結為‘小孔成像原理’和‘光學八法’。”

  這不是墨子覺得很自豪的東西,只是平時無聊研究了一下,總結出來了平面鏡所形成的是大小相同、遠近對稱的像,但卻左右倒換。如果是二個或多個平面鏡相向而照射,則會出現重復反射,形成無數的像。凹面鏡的成像是在“中”之內形成正像,距“中”遠所成像大,距“中”近所成的像小,在“中”處則像與物一樣大;在“中”之外,則形成的是倒像,近“中”像大,遠“中”像小。凸面鏡則只形成正像,近鏡像大,遠鏡像小。

  墨子接著說道:“譬如這光學八法,你給我一面銅鏡,我可以憑多年的經驗知道會成什么樣的像。但是,適用光沿直線傳播的說法給出了為什么會成這樣的像,并且做出了一個成像的體系。”

  “那么以后,我沒見過的鏡子、我沒說過怎么成像的鏡子,只要按照他的那個體系,都可以得出正確的結果。我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鏡子都列出來告訴后人怎么成像,但他的體系卻可以…”

  說到這,墨子嘴角露出了微笑。當年與適討論光學八法的時候,適畫出來后告訴墨子,“中”不是凹凸面的球心,而是焦點,并給給出了計算和繪圖的辦法,墨子仔細琢磨之后還發了句感慨:他以為“中”就是球心,但實際上并不是,所以有時候自己也會想當然。

  墨子并不知道,這世上能和適討論光沿直線傳播、影不徙、時空不可分割等等問題的人,在之前幾年除他之外再無別人。

  他如今從墨家的學問說到體系,又說道光學八法,只是為了說服禽滑厘一件事。

  禽滑厘聽到這里,也已經聽明白了,鄭重道:“先生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為巨子,選下一任繼承人副貳巨子的時候,我該投適一票?”

  墨子點頭道:“是的。因為從幾年前商丘大聚墨家改組,上下同義變為共商集中的制度后,巨子…必須是能解釋道義的那個人,巨子也必須擁有‘墨家之義’的解釋權。”

  將近十年前的商丘墨者第一次大聚,墨子終于明白那一次之后發生的改變是什么。

  當由原本的巨子上義而下同,變為現在的決議商討集中而上下同的制度后,適已經成為最適合擔任巨子的那個人。

  將近十年的墨家道義解釋權,一直在他這個之前并不起眼的書秘吏和宣義部部首的手中,墨家的下義必是他的義。

  否則,若不是他為巨子,若是一個意見與之相左的人為巨子,墨家必然分裂。

  看著禽滑厘點頭,墨子又道:“他是個喜歡講道理的人,而且是個自認為自己的道理無可辯駁的人。所以,他很自信,因此能夠容得下不同意見的人。墨家會在制度之下保持著上下一致,同時又會有不同的派別想法。這很重要。”

  “而且…”

  墨子微笑,緩緩道:“而且,按照現在的規矩和制度,他優勢很大。所以他若成為巨子,不會壞墨家的規矩,也不需要破壞墨家的規矩。”

  “但若他不做巨子…他會不吝采用一些手段壞掉墨家現在的制度和規矩,只為他所想的利天下。”

  禽滑厘恍然道:“這就是當時適說要帥軍定滕地,先生立刻答允的原因之一?這場仗,他已經先行謀劃過,其實任何一個墨者都可以按照這樣的謀劃拿下滕地…”

  墨子大笑道:“正是。墨家的義師,不是旅帥的私兵,也不是封地的農卒,指揮權歸屬于墨家巨子。墨家巨子是上下同義選出的,適的優勢最大,所以制度之下他最有優勢,也就不需要動歪腦筋,所以他的優勢越大,也就越不會破壞墨家的規矩。因為他不需要,因為這規矩隨著他威望名聲越高,就越仿佛就是為他量身定制的。”

  “厘,墨家想不絕于天下,靠的是天志。”

  “墨家想舉事利于天下,靠的是內部的規矩制度。上下同義的集中、墨者分派連隊、選出的墨家巨子與七悟害執掌義師而不需要親自帶兵以讓士卒歸心臣服。只要能夠堅持下去,再輔順以天志,何愁天下不利?”

  “為了這規矩制度延續下去成為習慣,而不是隨著你我一死就被壞掉,弄出鄭九世之亂、宋商丘政變這樣的領軍奪政的事,便扶他一程又如何?不是為他,是為墨家的規矩制度,有了規矩制度才能舉事一心,才能大利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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