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初起時,一名墨家騎手終于擺脫了沿途無數驚訝的目光,將一封從牛闌邑遞來的密信送到了沛縣。
他騎著馬。
一匹有鞍子有馬鐙的馬。
于是沿途側目。
手中的密信用蠟漆封住,接信的人確認無誤之后,將密信送到了一名隸屬于書秘吏的墨者手中。
信中的內容,都是些墨家內部使用的數字符號,需要書秘吏的人用那本編寫了數年的“賤體字常用書冊”中的內容,對應那些數字符號翻譯出來。
因為…這種標示為機密的信件,一旦被任何潛在的敵人,都會招致軒然大波,甚至引發此時尚還脆弱的墨家的滅頂之災,甚至引發天下君王的圍攻。
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墨子接過翻譯后的信件,粗看之后,將信遞給禽滑厘,與其余人道:“適在牛闌邑那邊做的不錯。”
高孫子笑道:“意料之中,他的本事我們是信得過的。信上說了什么?”
墨子深吸一口氣,回憶了一下信中的內容。
信件一種兩份,一份是需要秘翻的,另一份并不需要,只是介紹了一下守城的過程和戰國。
那封秘翻的信件之上的內容,若是被外人看到,定要起波瀾的。
信上說,韓虔死了,這一次入王子定暫時沒有結果。聽消息說,好像趙籍也死了。
所以,鄭國的局面很難看,韓趙三年之內都難以出兵,整個晉鄭聯軍入王子定的后果,暫時都會由鄭國承擔。
局面混亂之下,此一時彼一時,所以楚王的腰板可能會硬起來,不能夠對楚王有什么幻想。
弭兵會的最后期限還有不到一年,韓趙兩國同時死君主,內部必亂。鄭國首當其沖,肯定不是楚人的對手,所以楚國很可能展開反擊。
適在信上說,王公貴族是不可信的,只能把他們逼到絕地,他們才可能變革。
所以楚王半年前處在絕地,但現在牛闌邑一戰,晉鄭聯軍沒有成功攻破魯關,楚王會整合力量,反擊鄭國,逼和鄭國后單方面與魏交戰,看起來優勢似乎很大,可以挺過這次繼承權危機。
這種優勢之下,可能對于墨家的一些變革的想法、甚至一年后對于弭兵盟約都未必會遵守,墨家內部應該徹底拋棄幻想。
滲透鄢郢一事,短時間內已經不太可能,密約中楚王的承諾現在可以認為是放屁了。
除非三年后三晉聯軍徹底把楚國打疼,楚王到時候才可能再次與墨家接觸,所以這一次入楚之后,墨家應該主動擺出高冷的姿態,等到楚王再次被打疼之后再提入楚之事。
不過可以提前派人前往鄢郢活動,弄清楚當地的情況,做好數年之后楚人被打疼之后楚王主動邀請墨家入楚的可能。
此外,在宛、南陽一帶挖掘鐵礦冶鐵生鐵農具的事,是屬于明約的內容,這個可以抓緊準備。
牛闌邑這邊,應該選派一部分墨者前來,以五人為佳。宣義部一人、懂政事軍事的一人、懂稼穡技術的一人、學了足夠文字的一人,以及一名通曉木工皮匠等技術的手工業者一人。
明面上隨便選定一人為邑宰,在牛闌邑以這五人為根基,在不觸動魯陽公核心利益的情況下展開變革,經營牛闌邑。
另外,牛闌邑的戰事和一些宣傳內容,已經擬定,請巨子與其余七悟害核準之后,立刻刊發傳播到巨城大邑。
同時,牛闌邑守城的成功宣傳出去之后,可以出售部分防御性的火藥武器為鄭國,以這些錢來作為南陽冶鐵的準備金,以及一部分作為牛闌邑活動的資金。
建議墨家立刻準備擬定一部分天下的規矩,比如可以發射三斤以上鐵球的炮方為進攻性武器、墨家內部使用的火繩槍也算是進攻性武器,不予售賣。其余的各種手炮火銃,皆可售賣。
可對外宣稱,如果各國都修建了如同牛闌邑一樣的堡壘,那么攻城一方很那破城,可能會導致進攻方不敢進攻的詭異和平。
如有可能,可遣派使者前往楚都,以弭兵消怨的說辭說與楚王,在武力逼迫鄭人休兵、韓趙兩家君主新死內部不穩的情況下,楚王必然不會同意,甚至可能會覺得自己優勢極大,定會拒絕。
這樣到時候撕毀弭兵盟約的時候,墨家會博得市井的支持,而王公貴族的丑惡嘴臉也會在兩年之內彰顯,讓天下人徹底失去靠王公貴族的仁義達成和平的幻想。
這是基于楚王想要變革的推測,不是說楚王認為貴族靠不住,而是楚王一樣認為墨家有思想不可能當忠犬。
楚王能感覺到,墨家看似是一團美味的肉糜,實則里面有毒。雖然這毒比起貴族封君親戚們毒性小一些,但如果他能夠幾戰全勝借助威勢緩慢變革,似乎可以將墨家的影響降低到最小。
然而適在兩年前答應幫著楚人修筑大梁城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坑楚王的準備,逼他到時候不得不咽下這口含鴆的毒酒。
這里面既是要讓墨者們放棄對王公貴族的幻想,也要讓楚王放棄現在優勢很大天意眷顧的幻想,讓三晉醒過來后狠狠抽他一巴掌他才能明白到底為什么那天要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在場的墨者高層便傳信件,看過之后,也都贊嘆。
心說若論對天下大勢的把握,墨家內部倒的確無人能出適之右。原本想著這次入楚已經可以做好準備,哪知適認為此時并非最佳時機,并且果斷地判斷了韓侯、趙侯同時死去之后三晉那邊的情況。
巫馬博看后,說道:“我同意適的看法。王公貴族,只怕真得靠不住。商丘一戰,弭兵會夭折,不過是因為王子定奔鄭,讓平衡被打破。這一次入楚商談,也不過是楚王危機,可真要是韓趙都休兵,鄭國獨木難支,魏國只靠自己,恐怕楚王也可以喘息,未必會用咱們墨家的道義。”
“先生守城,多助小國,因為小國的國君無可奈何,只能用我們墨者。至于楚這樣的大國…我看還是適說得對,再等等,派人去游說楚王,看看他在一年后是否還遵守弭兵盟約。”
幾人心道,經歷了商丘之戰弭兵會夭折一事,王公貴族的話,真的是難以相信了。
高孫子點點頭,示意自己認可巫馬博的看法,笑道:“從信上看,適倒是一貫如此。他五年前就不信王公貴族,現在依舊不信。我覺得他說的對,可能有人會是周文商湯,可商湯子嗣尚有紂王,文王后裔也有昏聵不能佐之輩。不能把利天下的希望寄在這些王公貴族世卿身上。”
墨子哎了一聲,說道:“他說的倒是沒錯。只是牛闌邑一戰,證明楚長城非是一時可下,晉楚再爭就只能在鄭與大梁之間了。此地苦矣!”
“如今王子定在鄭,三晉兩侯俱薨,魏人今年也難出兵,還要調和三晉關系、與新君慶賀、會盟三晉合力之事。鄭國豈能擋得住楚人的反擊?”
“雖說鄭國趁著王子定出走、楚王新任不穩之時攻下了楚國武陽,可他若不攻,將來楚人也未必就不攻。到頭來我們依舊沒有說服天下的好戰之君。”
蹙眉半刻,墨子又道:“鄭幽公死于韓武子之手。如今鄭人突襲陽翟,韓虔死在城內,就算不是鄭人所殺,到頭來韓人也必要攻鄭。”
“依我看,駟子陽也難做,他不可能想到韓虔會死。如今可好,本來與楚為盟抵御韓人,現在又跳反率先攻下了榆關,殺死了景、舒兩族的大夫。楚人也怒,韓人又有殺君之恨,魏國縱然想要維持,也難啊。”
看了一眼適走后暫代書秘吏職務的笑生,墨子問道:“鄭國那邊最近市井之間輿情如何?”
笑生掏出一個小本兒,看了看道:“市井間,對于駟子陽攻楚一事頗多不滿。加上駟子陽執政過于嚴苛,有人勸阻要學子產一張一弛,他也不聽,認為刑法已定不能更改。太宰欣等人也在散播對子陽不利的言論。”
“去歲攻武陽,鄭人便有不滿,畢竟楚國大國,鄭人害怕楚人報復。韓虔死后,消息也很快傳到鄭地,咱們的人也聽到不少消息。鄭人…恐慌多與復仇的高興吧。”
“子陽…似乎在韓虔死后,即刻派人前往韓國吊唁。不敢對國人煽動復幽公之仇之類的話,他也怕了。”
市賈豚拍手道:“晚了!鄭小國也!非要有大國之心,豈能不危?鄭國必亂。也正好,楚人暫時用不到守城的器械,那些制作火銃手炮的工匠,也可以繼續制作,借牛闌邑之戰,售賣給鄭國。”
“所得錢財,一可以用來開辦南陽鐵礦,二來…也可以從鄭國多換馬匹。即刻用于耕地,也可以訓練馬鐙騎手,增強沛彭的軍力,以備將來。”
“天下大義,如今我們雖還不能掌握,但是…什么是防御武器、什么是進攻武器的規矩,我們卻可以定。”
“適的話,倒也沒錯,真要是每座城邑都修成牛闌邑的樣子,配備火炮和火銃,攻城一方難以破城,似乎也真有可能短暫弭兵…”
他既說是似乎,那就真的是似乎。因為適在秘信中明確告訴眾人:牛闌邑的城墻,看似安穩,實則問題極多。只要攻方有炮,或是挖掘地穴曲道接近后以火藥爆破,頃刻可破。
墨家要授天下堅盾,必有可破盾之利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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