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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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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適站在城頭,看著城內閃爍的火光,與身邊的墨者一樣眉頭緊鎖,只是內心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憂慮卻不得而知。

  城內亂了。

  那些隱藏許久的人,終于開始在城內四處放火。

  選擇了這樣一個時間,總會有人相信這是楚人的細作為了配合外圍攻城。

  墨子平靜地下達著命令,只準按照之前的禁令,守城的人嚴禁私自去救火,只讓附近百姓和專職準備了救火兵卒去救火。

  適小聲道:“先生,若這是僵硬的毒蛇,這毒蛇已經露頭了。若不是,那就是楚人真的準備強攻商丘了。”

  墨子看著適,大笑道:“你自己都說,楚人北上是為了爭霸,并非是為了宋國,那么我在城內,楚人又怎么敢強行攻城而招致損失,從而不能抵御三晉車戰呢?”

  “三十多年前我可以一個人退楚人萬軍,如今我與你們俱在商丘,楚王不敢攻城的!”

  話音剛落,有墨者疾馳而來,說道:“先生,宋公近侍求見。”

  墨子也沒說不見,帶著適等弟子去見宋公的近侍。

  近侍急的的如同熱鍋之上的螞蟻,當然此時還沒有鍋,適卻找不出比這個更為貼切的比喻了。

  那近侍一見到眾多墨者,便與墨子見禮,盡量保持著貴族的氣度,但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玉佩偏斜了許多。

  “墨翟先生,今夜城內有亂!那些民眾只能救火,卻不能夠捕縛那些救火之人啊!”

  近侍即便慌張,依舊說話之中還是有些遮掩。

  適便出面道:“勿憂。只怕這是楚人的細作,趁夜放火。守城之時,最忌如此,若是一窩亂蜂一般去救火,便會給楚人可乘之機。城墻只要尚在,楚人就不能破城。”

  近侍見狀,急道:“若真是楚人細作,我相信你們守城的律令是有用的,可只怕非是楚人卻行楚人細作之事啊!”

  猶豫片刻,終于說道:“諸君難道沒有聽過那童謠嗎?只怕有心人以天命之說,蠱惑眾人啊!”

  適心頭暗笑,心說我不但聽過這童謠,而且還知道這童謠本就是我編造的。

  墨子聽了這話,淡淡一笑,反問道:“墨者不信天命,可天下人總有信的。昔日我勸先公不可信天命祈禳之說,他卻非要相信。若是如今君上不信,那倒是一件好事。”

  回答的不溫不火,話語里暗暗帶著諷刺。

  這近侍又非是新人,哪里不知道墨子在嘲諷已死的悼公,不能回答。

  墨子本就不是那種慈眉善目之人,口舌之利、言辭之烈,那是許多人都知曉的,尤其是作為宮廷近侍的人,更知道墨子便是面對當年活著的悼公,也從來都是直面怒斥。

  當初祈禳之事,墨子至今不忘,也至今仍舊借此來提醒近侍:讓他回去告訴宋公子田,不要再信什么天命之類的東西了。

  正說話間,城內西北方又有火起,近侍更加焦急,正要再勸說幾句,不想墨者又來到墨子身邊道:“司城之子皇父鉞翎,求見先生!”

  待墨子同意,一身戎裝皮甲,手持短戈的皇父鉞翎已來到城頭,沖著墨子行禮后,起身道:“家父聽說楚人攻城甚急,又聽說今夜‘楚人細作’四處放火,恐怕今夜楚人又要強攻,因此讓我登上城頭,與諸墨者一同防守。”

  “我雖武藝不如諸位,但終究也自小習練射戈之術,家父又是司城,商丘之城頭,豈能無我族之人?”

  “還請墨翟先生允許我參加夜巡,以敦促那些困倦的士卒。”

  “此外,墨者守城,賞罰有度,家父愿意獻出金銅,以作激勵守城將士之用。只是守城之時,令只自守將出,所以不敢擅自賞賜,又不知誰人立下功勛,因此請墨翟先生代為賞賜!”

  說罷,手持短戈站立一旁,一副威風凜凜不懼敵寇的模樣。

  皇父鉞翎如今正值青壯,鼓脹結實的肌肉加上一身皮甲,分外挺拔孔武,此時又彬彬有禮,絲毫沒有因為身份尊貴而對在場諸人有絲毫不敬,看上去竟像是真的要參加夜巡守城一樣。

  適心頭暗贊,心說商丘都說皇父鉞翎年紀雖小,但是賢名遠勝其父,今日一見,果不同凡響。

  如今城內有亂,宋公固然焦急,但最為焦急的還應該是司城皇一族。

  宋公尚且可能還有活路,司城皇一族則完全不同。

  不管是對方政變成功還是楚人破城,他們一族都只有死路一條,連逃亡的機會都沒有。

  與其余六卿、與楚人,司城皇一族都結怨太深。

  可今夜如此反常,皇父鉞翎卻依舊假裝毫不在意,而是主動參加夜巡:這在適看來真真是一步好棋。

  只要參加夜巡,那么墨者就會護衛此人。

  就算墨者不參與城內的政變,但只要到了城墻上,再追殺刺殺巡城的皇父鉞翎,那就等同于破壞守城,是要被斬首的,墨者也會出面干涉。

  皇父鉞翎這話說的冠冕堂皇,既給足了墨者顏面,又彰顯自己勇武,實際上最重要的還是讓墨者保護自己。

  適暗暗贊嘆片刻,不想皇父鉞翎又道:“數日前,家父為了守城已將全部私屬交于墨翟先生。我聽聞若是敵人趁夜襲擊而被擊退,那么清晨就是最好的出城反擊的機會。”

  “今夜城內有細作,但想來墨翟先生一定可以穩住局面,所以還請墨翟先生繼續讓那些勇士休息,以便明晨反擊!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出城一戰!”

  他這話實際上是再提醒墨子,也是在提醒適:你們把我們的私兵帶走,你們要是忘了我來提醒你們一下…

  適原本心中的許多贊嘆,頓時變為了部分贊許部分嘲弄。

  覺得皇父鉞翎雖有心計,但終究還是格局太小,這時候完全用不著提醒這番話。

  適暗暗搖頭,也不知道墨子怎么想,只聽墨子同意了皇父鉞翎的請求,讓他今夜一同巡城。

  皇父鉞翎自隨其余巡城的墨者離開,那近侍也得不到回應只能離開,在場只剩下諸多墨者。

  再無其余人,墨子便道:“如今看來,那些僵蛇已經開始動彈。今夜事,怕沒那么簡單,我只是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么?”

  “是配合楚人破城?還是另有目的?”

  適笑道:“先生,前幾日不是已經做個預估了嘛?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總要往最壞的情況估計。若是最壞的情況我們都能應對,那么又怕他們做什么呢?”

  “配合楚人破城,并非最壞的情況…”

  他笑了笑,眾墨者也聽他說起過這些貴族可能會做的幾種選擇,公造冶深以為然,冷聲道:“這些王公貴族,恐怕從無利天下之心!與他們說利天下,倒如適所言的對牛吹笙!”

  公造冶是無心之言,卻似影射墨子,因為墨子曾經是希望王公貴族帶頭利天下的。

  為此,墨子還講過楚王好細腰、越人不畏死等等寓言故事,可利天下與好細腰卻并非是一回事。

  墨子知道公造冶無心,也不在意弟子這無意的話,只是淡然讓眾人繼續等待,又派弟子前去城內整理消息。

  前半夜,消息還算可以,只有十幾處地方起火,因為旁邊有人又在各個位置的中心都有守夜救火的兵卒,因而損失不算太大,并未出現火勢太大不能控制的情況。

  城內各有分屬,各自管轄,此時建筑又多是蘆葦茅草為屋頂,極容易發生連鎖的火災,因而旁邊分屬的民眾救火也就積極。

  如此一來,城墻不亂,城內火勢也逐漸熄滅,看上去并無太大的不妥。

  及到午夜,公造冶奇道:“這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宋公宮廷之內雖有戒備,但并未有人攻擊。其余地方也沒有什么反應,楚人也沒有趁亂派敢死之士爬城攻擊。難道這些人只是為了在城內放火?這又是為了什么?”

  墨子平靜道:“尚未可知,不急。”

  公造冶覺得先生似乎猜到了什么,只是并未說,于是看了一眼適,他向來覺得適頭腦機敏,或許能夠猜到,卻不想適也只是低頭站著,看著城內,并未有什么異樣。

  正在他準備再問幾句的時候,忽然東面燃起了大火,公造冶只看了幾眼,拍著自己大腿,面色一變道:“那是…府庫糧倉?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一次不需要再解釋,公造冶頓時明白過來,城內的那些火,都是為了分散那些救火兵卒的注意力,根本就不是目的。

  公造冶急躁地罵道:“如此一來,城內豈不大亂?這些人難道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寧可讓城內大饑?就算不守城,待楚人圍城散去,這些撤退到城內的民眾又在新糧不收之前吃什么?”

  他罵過之后,見適依舊是一副平靜的神色,忍不住勃然變色,怒道:“適,難道你竟提前猜到了?若是這樣,你和那些見到別人殺人卻不去阻止的人有什么區別?”

  適平靜地回道:“我說過,我只是不忌憚用最險惡的心來推測王公貴族的行徑。我并不是沒有想過,所以我不震驚。只是,公造,我即便想過,又能怎么辦?”

  這是適第一次見到公造冶發怒,但他回答的依舊平靜,公造冶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道:“你該阻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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