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班的弟子即便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卻不能破解,也只能看著楚人拿人命去填。
籍車之物,公輸班弟子知曉。火甬之械,公輸班亦知曉。
可是知曉卻毫無辦法,對于結果而言便和不知曉沒有區別。
那些從城墻里面拋擲出來的木桶不斷砸在護城壕溝的附近,里面流淌出許多的液體油脂,潤濕了護城河上楚人堆積的為了步兵過河用的木柴。
城內的籍車還在不斷投擲,到后來便可以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響。
火甬者,以木大圍長二尺四分而早鑿之,置炭火其中合慕之,而以藉車投之。
是用大木挖空內部,填塞一些易燃物和炭火后,用鋸子將剖開的木頭合并,再用籍車投擲出去,引燃大火。
護城壕溝不是不可以用土填埋,但是絕對沒有用木柴有效率,所以攻城一方大多會選用木柴阻塞護城壕溝。
楚人若是愿意付出幾天的時間,拼著城上羽箭射擊的損失慢慢填埋護城壕溝,帶來的可能就是士卒不敢靠前的后果。
那些投擲出來的火甬落地之后,里面悶著的木炭快速引燃了附近的木柴,燃起了濃煙大火,那些堆積在護城河前的木柴紛紛燃燒。
濃煙之下,那些負薪柴向前的楚人便陷入了混亂,原本火甬內是沒有油脂的,但適弄出壓榨油脂的方法后,墨子便采用了這些手段。
這些濃煙烈火燒不死幾個人,但卻會讓楚人的推進速度大為減緩,眼看著已經到了下午,護城河尚未填滿,那些整裝待發的精銳士卒更是沒有機會靠近城墻。
看似忙碌了一天,實則基本沒有什么效果,處處都被城內克制。
楚王知曉,今日根本沒有讓墨者使出全力,那條距離成千百尺的護城壕溝都沒有渡過,明日又要重新開始。
既知道城內未盡全力,楚王也擔心墨者出城夜襲,或者趁著收兵的時候反擊,明明太陽還有很高,楚王只能下令暫緩攻城。
“一旦入夜再退,城內必會趁亂反擊。今日護城壕溝不能過,但土山已經搭起,夜里一定要防守好土山,防止墨者趁夜反擊奪取土山。”
“明日一早,繼續填平溝渠,蟻附攻城!”
楚王的小心自有他的考慮,這時候其實距離天黑還有大約一個多時辰,但若是真到天黑才收兵,楚王確信城內的墨者絕不會放過收兵混亂的機會。
近侍傳令下去,弓手壓陣,那些混亂的徒卒開始緩慢后撤,又準備了大量的精銳士卒防備城內反擊。
土山附近,駐扎了不少甲士,防止夜襲。
城內,楚人退去的號角聲傳到塔樓之上,墨子觀察許久,確信楚人今日無功,笑道:“今日延緩了楚人的時間,我已料到他們今日不能攻城。明日他們必然選擇蟻附之法。”
“客馮面而蟻附之,主人則先之知,主人利,客適。明日商丘依舊無憂。”
適問道:“先生,我曾聽聞您和公輸班以腰帶為城論戰。公輸班曾造云梯,雖然后來因為您贈義而不再研究攻城機械,可楚人終究還是精通爬城攻擊的。您以為需要多少人防守明日可能的蟻附攻城呢?”
墨子指著遠處正在徐徐退走的楚人道:“你看現在的楚人,若是你有一支齊整的軍隊,能否趁機擊敗他們?”
適愿望楚人,見雖然有弓手壓陣,但是退走的混亂程度還是很符合此時的組織度,點頭道:“是可以的,收兵的時候最為混亂。如果一支軍隊能夠做到收兵的時候依舊齊整,便可為天下第一強師。”
墨子微笑,說道:“你是知道隊伍齊整的作用的。我會守城,自然會攻城,我算過蟻附攻城最多可以出動多少人。就楚人現在的情況,亂哄哄地靠近城墻,毫無作用。那些徒卒能攻城嗎?”
“將精銳分散,帶領徒卒,難道就能攻城嗎?也不能啊,一樣的力氣,放在錐子上和放在一塊闊布上,打人是不同的。”
“我還有下磨車之類的機械尚未用,就算你的火藥明日不便用以不讓楚人提防,但是你弄出的石灰、熱油,這些都是楚人不曾嘗試過的手段。蟻附攻城,必然要有弓手壓陣、有徒卒側翼吸引城頭羽箭、有大盾掩護精銳,一眼就能看出來楚人攻城的方向。其實,有四千人足夠守備,而且那些往城下撒石灰、熱油之類的事,女人也一樣可以做。”
墨子說道四千人的時候,加重了一下語氣,適哪里能不明白墨子的意思,笑道:“先生是想趁著楚人明日蟻附攻城,引蛇出洞?”
墨子大笑道:“若有蛇,明日便能出。若無蛇,以后也沒機會爬出了。”
適點頭道:“那弟子覺得,需要給蛇更多的時間。”
墨子點頭道:“無憂,明日楚人還是不能近到百尺之內,我說不能,他們便不能。”
適知道墨子還有很多巧妙機械不曾用,也知道一些守城秘術,自己終究不是禽滑厘,不能夠全部知曉,因而對于墨子的自信極為信任。
適道:“那弟子明白要做什么了。”
墨子道:“城內的事,才是我們要做成的。我專心守城,保證商丘不破,剩下的事便交由你們了。”
城內某些宅邸之內,因為楚人攻城而興奮起來的貴族們彈冠相慶,他們等待已久的機會終于來了。
他們不需要楚人攻破商丘,如果楚人攻破商丘,他們就是被楚人扶植起來的傀儡,那樣的話城內很多人會不滿。
他們需要楚人攻城,否則墨者守備嚴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在城內搞事,更別提焚燒糧食這樣的大事。
但慶賀歸慶賀,今日楚人的攻城讓他們大為不滿,因為城內一切如故,毫無影響,甚至不少墨者還在城下休息,墨者工坊附近的精銳還一直不曾登城。
大尹與眾人密商之時,見眾人面帶憂色,便問道:“今日楚人距離城墻尚有百尺,不能靠前。難道楚人明日就不攻城了嗎?”
“羊坽土山已成,明日只需要填塞護城壕溝,便可靠近城墻。楚人數萬之眾,墨者縱然機械精巧,一旦蟻附攻城,又豈能還如今日一般輕省?”
“況且,若是楚人攻擊的急迫,司城皇一族必然擔憂,他們的死士也必然多派往城頭,這才是我們動手的時候。”
公叔岑喜憂道:“我只怕到時候城內一亂,楚人破城。我們雖要借楚人之力,可終究不能全部依靠楚人。楚人貪婪,昔日陳蔡之事,不可不防。”
他考慮的較多,也更符合切身利益。楚王兼任陳公、蔡公的時候,當地的貴族依舊啟用,但是真正的陳蔡之侯卻只能逃竄至齊。
他既對應童謠中的兄終弟及之說,當然不希望楚王兼任宋公,那樣的話其余貴族尚可,他卻是只能逃亡了。
大尹靈琦寬慰道:“勿憂,即便城內有變,墨者依舊不會離開城墻。子田的命令不能下達,墨翟便不會放棄城墻。到時候換了宋公,墨翟才能不守。”
“墨翟是受聘于宋公,非是受聘于子田。墨者守城之術,足以支撐到楚人退走,只要糧食夠,墨家就能一直守下去。”
公叔岑喜這才放心,心說若是楚人破城,到時候便是與子田簽訂城下之盟,又何必需我?需得子田憎楚而不盟,我卻親楚而盟才行。
各家貴族自從上次與司城皇合作政變之后,就一直惶恐不安,活在司城皇一族的陰影之下。
尤其是二十年前,楚人應宋公的請求出兵壓制司城皇一系,在黃池雍丘被三晉擊敗之后,司城皇一族更是隱隱與宋公平齊,雙方似有暗約,各不相擾。
如今難得有此機會,哪里還能再忍耐下去?
眾人利益一致,竟是出奇地團結緊密,只為一舉鏟除司城皇一系,至于日后會不會還有另一個司城皇,那是以后再說的事。
大尹問于小司寇道:“城內如今民眾有何動向?”
小司寇皺眉道:“我也曾暗遣人在城內散播流言,說楚人這一次必將圍城一年,因為墨者的宿麥之法讓楚人因地就糧,又說三晉剛剛與齊成盟,不能出兵…然而墨者有禁令,不能夠在圍城期間說敵人強大而我們弱小,所以那死士被查到,前些日子已被處死。”
那死士倒是恪守著為死士的道德,沒有供出是誰在后驅使,小司寇又道:“不過這幾日傳言說,這一次楚人圍城,是因為子田無禮于楚且貳于晉,這才導致了楚人出兵,墨者或是忙著守城,尚未捕捉。”
他哪里知道,掌握城內流言動向的,正是宣義部的職責,適有選擇地查有選擇地抓,不是忙于守城不能去抓,而只是覺得這些流言傳播下去也沒什么壞處。
大尹問道:“民眾可有看法?”
小司寇道:“自然有。不少農人的田地不能耕種,他們豈不怨恨?原本怨恨楚人,如今被我一說,自然怨恨宋公無禮于楚,導致了這次圍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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