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的篝火將將升騰起煙塵,傍晚并不算太過陰暗,但是作為此時戰爭主力的戰車已經不能出動。
公孫澤等人隨著領頭的墨者悄悄靠前,禁止發聲,以免驚動楚人。
這種夜襲公孫澤還是第一次做,按說以他所認為的戰爭,就該是堂堂正正之陣,戰車比試,不攻城略地,只維護禮制。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底線隨著時代的變化也在不斷改變,對于這場明顯不是堂堂正正之陣的夜襲,并不像那些其余事一樣極端反對。
時代變了。
公孫澤心中還是更喜歡幾十年前的戰爭方式。
當年晉楚圍繞著宋、鄭兩國展開過數次戰斗,而那時候的戰斗還有些禮的氣質。
兩棠之戰,楚人雖然先用了計謀假裝與晉求和,但決戰的整體過程至今仍被公孫澤津津樂道,以為那才是應有的戰爭。
當年楚人先是派許伯、樂伯、攝叔駕單車向晉軍挑戰,三人一車,耀武揚威。
逼近晉軍后,車右攝叔跳進軍壘,殺一人取其左耳,生俘一人而還。
楚人聲勢大振,晉人派軍追殺這一輛戰車,樂伯眼看逃不掉,正好野地里驚出一頭麋鹿,樂伯引弓射之,跳下戰車取了麋鹿,獻給了追殺他們的晉將軍鮑葵。
鮑葵得麋鹿,大家都是貴族,該講的禮儀還是要講,于是下令停止追擊。
這其中滿滿的貴族精神,楚人以單車挑戰的時候,晉人也沒有用一些“無恥”的戰術摧毀戰車;追擊的時候靠著貴族精神楚人的戰車也逃了回去。
只是這些事才過去不久,而如今天下已經罕有人再打這樣的仗了。
公孫澤暗想,當時已算是禮崩樂壞,如今卻是已經無禮無樂了。
東邊升起的月亮將四周染成一抹詭異的亮白,旁邊有人輕聲咳嗽,公孫澤暗笑。
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曾這樣咳嗽過,嘴里覺得有些干燥,怎么也攢不出唾沫。
又似乎不喜歡這種安靜,所以想要輕聲咳嗽發出一點聲音,來確定自己還活著。
不過這并不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在場的許多人也應該都不是第一次,只不過 大約都是第一次選擇步戰而非乘坐戰車。
對于墨者的選擇,公孫澤覺得可能摸著也已經放棄商丘自己反擊楚軍的想法了:這些士可能會死,而這些人如果死了,那么就不可能有足夠的戰車來施展反擊。
當年孫叔敖與晉六卿決戰,曾因為有養由基而屈居天下第二射手的潘叔黨靠著四十輛戰車加入楚軍的左翼對抗晉人的中軍,導致晉人擔心焦灼被楚軍擊破中軍而撤退。
四十輛戰車有時候就能扭轉爭霸戰爭的局勢。
公孫澤覺得,若是自己這些人乘坐戰車,即便三人一組,依舊有四十輛戰車,這些由他們駕駛的戰車,絕非那些普通訓練的車兵能比。
墨者不會不清楚,也不會不知道車戰之士的重要性,可依舊選擇讓他們步戰,定然是徹底放棄了與楚人決戰的機會。
公孫澤暗想:“如今情勢如此,墨者只會守而不會攻,到頭來也只能依靠三晉來援。只是晉人與楚人何異?若將來晉人來,君侯受辱,我又能做什么?”
又想到那日適侮辱他們這些人的那番話,心中越想越是難過:養士至今,俸祿足以代替耕種,可卻讓國都被圍,還只能靠墨者幫著防守。
“墨者善守,也只非攻,若是我們這些士可以為國君分憂,戰勝于朝廷,讓楚人不生覬覦之心,又何必需要這些墨者?當年商湯以戰車四十輛起事、勾踐以三千越甲成軍,只要君王能夠行仁政,士人歸心可用,又哪里會有墨者活動的機會?”
正胡思亂想之際,前面帶隊的墨者低聲道:“已近楚營,越過軍壘,便可廝殺。守衛在前的皆是徒卒,未有戰心,只要虛張聲勢,讓楚人驚慌。夜深戰車不可動,傳令不通,楚人不知我們多少,必不敢亂動。”
“不可殺的興起,只以我等為先,不可分散。若分散,必不能回,又被楚人俘去。”
“若被俘,也不必怕。我等墨者先歸還了楚人俘虜,楚人也不會殺戮你們。畢竟…你們是士,非是庶農!”
最后一句話有些嘲諷的意味,眾人只冷哼,卻也覺得理所當然,自己被俘多少還是有機會被贖回去的。
許是這些人靠的太近,終于有巡夜的楚軍發現了他們,以楚語驚呼一聲,立刻引發了楚營震動。
領頭的墨者高呼一聲,公孫澤挺身向前,越過軍壘,只想自己不可被墨者小覷。
“其余人我不管,但我卻是士。我若不如墨者,回去后必被適恥笑。他這人嘴如毒蛇,到時候必不只是嘲笑我,定會嘲諷宋地之士,又說什么竟不如庶農之類的話!”
不知何時,他對適可能的評論極為在意,心中既有不惜身之愿,更是一步當先。
叫喊的那楚人揮舞短戈迎擊,公孫澤只看對方手段,便知非是自己敵手,趁著揮舞短戈用力太猛不能收回的時機,向前一刺,正中那人心口。
凡善用劍者,必刺。
只是這一刺,需要磨練十幾年,才能忘掉本能的揮砍,那揮舞短戈的徒卒平時還要耕種,只有冬季演武,哪里能夠阻擋,心口被刺頓時倒地,慘叫一聲。
其余人也緊隨其后,跟隨前面那個臂膀間纏著白布的墨者朝著楚人營地中心殺去。
楚人本就懈怠,根本不曾想到,守衛在前的又都是些農兵,夜襲之事又非他們能夠防備的。
夜色掩護之下,又不知道城內出來多少人,只聽著四周喊殺聲大起。
帶隊那墨者卻精通楚地方言,聽得四周聲音,知曉是哪里的兵卒,拿出適平日宣傳的那些手段,放聲大喊,只說一些動搖人心話語。
這些徒卒均想:“勝負關我何事?勝了又沒有我等的賞賜、被殺了父母卻無人供養、妻子兒女反倒被人搶去,這些人說的倒對,緣何死戰?”
“況且眾人均跑,那些人不是喊什么法不責眾,若是眾人均跑,禁令難不成要將所有人都斬殺?”
“保命要緊!但凡有人跑,我們便跑!”
最開始有三五人這樣想,他們一跑又帶動著其余人逃竄,一時間混亂無比。
城內夜襲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楚王那里,有人登在高塔之上眺望,發現了營地的異動,急忙告知楚王。
城頭上有鼓聲四起,喊殺陣陣,虛張聲勢。
夜襲之事,也非不曾出現過,如何應對只能是固守,熬到天亮。
對于防守一方,夜襲固然會摸不清進攻者的人數和目的,看似被動,但對于進攻方卻也是一樣的。
進攻者在夜里也不能完成有效的進攻,最多只能引動營地混亂:有目的、有組織的夜襲,需要極高的組織力,在這個時代很難有軍隊可以做到,而尋找數百 名有組織有紀律同時又有死戰不退之心的人極為難找。
楚營中的貴族紛紛驚醒,只能先收攏自己的私兵、戰車、部署,先保住自己的基本盤,再逐漸向楚王那里靠攏。
而另一些領軍的貴族,則不能輕舉妄動,他們一旦有什么動作,就會引動軍隊的混亂,到時候那些徒卒不知道該做什么,便會引發一場極為嚴峻的混亂后果。
楚王身邊自有車廣,又有近侍,做楚王車右的又多是善射、閃戈的貴族,四周又有之前墨者“迎敵祠”留下的營寨,自能防守。
木塔高臺之上,楚王與司馬、左尹等人登高而望,看左翼殺聲大起,無比混亂,心中暗憂。
之前說好與墨者成盟,卻不代表雙方停戰,夜色雖有月光,卻看不清晰,不知道來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進攻。
此時又無令號,各軍混亂,不知如何應對,加上又多有私兵,出征之前新近征召的農兵,實在是不能夠堅守。
一干楚將頗為擔憂,卻不想楚王看著遠處被襲擾的營地,忽然大笑。
眾人不解其意,楚王卻道:“無憂!城內只是襲擾,并非決戰,可令各軍嚴守營寨,不許亂動,也不支援!”
“各軍點亮火把、燃亮篝火,以弓弩靠前,不得私動,凡有私動者,殺!”
左尹進言道:“只怕城內想要破圍城…只是不動,各軍不能相顧,豈不混亂?”
楚王大笑道:“夜襲,人必不多。若是日出之前夜襲,我必防備城內反擊,只是如今天色正晚,又有何憂慮?”
“人不多,便不能破陣,最多只能讓一角混亂。我看城內無非是想趁夜焚燒兵糧,可讓各個營寨暫先不動,我與你們各帶車廣甲士,將其驅散即可。”
“夜襲者必是精兵,尋常徒卒又不能夜戰,也只有靠我們將其驅趕。”
作為車右的貴族一聽,急忙勸道:“不可!王上豈能犯險?不若在這里等到天明,再做決斷。”
楚王大笑道:“天明?待天明之時,襲擾之人全身而退,豈不是墮我軍威風,士氣必然萎靡!”
“我已有斷,城內只是襲擾,必不是出城決戰,不必擔憂!只讓各軍固守!車廣與近侍隨我,驅趕城內夜襲之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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