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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三)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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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心道:“我若是稼穡之農、繳賦工商,只怕我已被墨者說服。幸于農人愚笨,只是動搖,尚可穩住軍心。”

  “嘗聞昔日燭之武以口舌退秦伯、申包胥以口舌求秦師復楚、曹沫以口舌迫齊侯盟魯…卻不想墨者口舌之利,竟要試圖說動萬軍!”

  楚王又看了看城頭上已經被大盾護住的適,心中贊賞這番話講的極好,表面上卻又要做出一副憤怒的神情。

  君權最大的敵人,是貴族。

  自耕農可以接受一位開明專權的君主,勝于去接受那些亂七八糟的封君。

  君王愿意接受一群擁有自己的土地、將賦稅直接繳納給君王的小農,勝于有無數掣肘的封君。

  墨者的很多東西,適還沒有說的那么露骨,留下了足夠的缺口——似乎君主可以作為最好的上下同義的制度,至少現在看起來這一點還有理論上的可能,還沒有完全被封死。

  因而,在與君權相爭之前,墨者最大的敵人反而是那些分封貴族,這一點因為墨者暫時弱小,而似乎可以被君王所利用。

  楚王不是傻子,相反卻雄心勃勃,于是不可避免地認為那些“蠹蟲”確實如墨者所說。

  可是楚國的“蠹蟲”太多,而且蠹蟲識字、蠹蟲學文、蠹蟲學射,而還沒有足夠的不是“蠹蟲”的階層來替代他們。

  于是,楚王下令,讓身旁的精銳弓手朝城頭拋射,以壓制城墻上那些還在嗡嗡喊叫的聲音。

  楚王聽不太懂,但卻能從那些農夫的態度上猜測這些墨者不一定又說了什么煽動人心的話。

  幾輪羽箭之后,城上的聲音被掩蓋,但也沒有射中人。

  城外那些靠前的楚軍開始后撤,弓手停歇的時候,墨者又換上陽夏口音、方城口音、楚郢口音不斷喊話,并不是為了讓人聽到,而是為了讓楚人后撤一段距離。

  適是鞋匠、熊當是王;適不會楚語和雅音,楚王也聽不懂適的方言。

  兩人相隔百余步,楚王卻懂了適的意思,這是在讓楚人后撤百步到聽不到墨者宣揚的地方。

  這不是退兵,但卻是圍城的大忌,離開二百步,城內有什么突發情況城外都不能及時支援。

  圍城一方需要讓城內隨時保持緊張,制造一種不知道什么時候攻城的假象,才能消耗城內的士氣。

  圍城的一方需要有足夠的士兵境界靠近城墻的地方,應對出城士兵的突襲、應對那些逃亡救援的、接應那些從城上跑下來投降的、傳遞那些城內間諜的消息。

  墨子守圍城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派精兵沖擊那些布置在城墻之外的敵軍,讓他們后撤到百步之外。

  百步距離,已經超過了弓箭的有效射程,左右腳各一步才是此時的一步,距離很長。

  若是聽的人少,只需要將聽過的人都殺掉,那就不會在軍營中造成影響。

  但今日一曲《鴇羽》引動思鄉與不滿,之后那些血淋淋的話煽動起來的可不是幾十個人,而是數百人千余人。

  這些人不能都殺,也就只能嚴加防范這些言語流傳出去,只能先整理內部。

  馬上就要麥收,實在不行就只能通過換防將這些人換去割麥,但新換來的人也不能過于靠近。

  原本城下安安穩穩的圍城者,開始出現了混亂,楚軍的精銳出動掩護陣法變動、掩護那些前排的炮灰徒卒后撤一段距離,還要抓緊時間約束紀律、嚴查軍營內的討論、殺掉一批人以儆效尤、掛起一批作為警告…

  只是一支曲子、幾句言語,竟然做到了需要數百精兵出城死戰才能做到的效果。

  城墻上的公孫澤想到之前的輕視,知道自己今日又被適羞辱了。

  若只是這樣的羞辱,還不算什么,他覺得適的一些話,似乎含沙射影地在說自己——按適所說的,自己難道不也是墨者所謂的“蠹蟲”嗎?

  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想要和適爭辯一番,卻發現適連看他一眼都沒看,施施然下了城。

  公孫澤并不知道,適眼中的蠹蟲,是整個天下的分封貴族,至于他公孫澤,適根本沒有心思去含沙射影。

  看著城外楚軍后撤了一段距離,精銳的王師和戰車嚴陣以待,公孫澤嘆了口氣,只能看著適的背影仰天長嘆。

  “亂天下者!必是墨家!如此道理,天下豈能不亂?人心豈能安定?隸民豈能忠君?”

  他似乎想慨嘆給適聽,哪怕適回頭和他對辯幾句,也好過這樣一句話不說、甚至連剛才的勝利都懶得喜悅地就離開。

  可,適就是這樣離開了,連去告訴公孫澤讓他看看口舌能干什么的力氣,都懶得浪費,就像…忘了城墻上,有個幾年前和他有過賭約、有過恩怨、甚至害怕驚恐過的公孫澤。

  適回到墨翟駐扎的房屋后,墨翟等人正在那里配置醯酒,這是一種特殊的藥水,墨者秘傳的配置辦法,可以用來清洗被煙熏傷的眼睛,是用來對付隧道攻城的必備之物。

  一座瞭望用的高樓之外,每隔幾步就挖掘了或是五步、或是三步的水井,水井的上面蒙著牛皮,整個井就像是一面鼓。

  一些瞎子趴在井口的牛皮上,側耳傾聽遠處的動靜。

  適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墨翟道:“這是在傾聽敵人可能挖掘地道進攻的辦法。適,你要記住,若是登高遠望,看到護城河的水有些渾濁、或是敵人看起來像是在挖掘掩墻,但是泥土卻堆積的過多,那可能就是要挖掘地道進攻。”

  “這些技巧,你學得快,但也要都知曉。你懂大略,卻不能不懂這些巧術。”

  適點頭,墨翟又道:“你來的正好,剛才城下的情形我已看到。如今守城,你們宣義部先立一功。”

  “凡守城,一定要想辦法不讓敵人在百步之內安生。”

  “以往都是殺牛宰羊,靠話語激勵守城之人的士氣,你卻反而用之,用來削減攻城之人的士氣。一增一減,并無二致。”

  “我看這幾日楚人怕是無心攻城,反倒是要先清理內部。”

  適想了一下道:“先生,那也未必。我怕楚人可能會試探攻城。凡攻城,必有死傷,但有死傷,那些話便用處不大了。”

  “商丘農夫雖與楚之農夫,都是農夫,但畢有親疏。同伙同伍之人死亡,又豈能不怨恨?”

  “再者,攻城,也可以讓那些聽到這些宣講的人先攻,讓他們速死,屆時墨者又怎么屆時商丘農夫殺楚之農夫?”

  “又者,攻城,也可以讓楚人心思一致,我們也不能喊話叫喊,因此先生還是要小心。”

  墨翟笑道:“正是這樣,守城者不可大意。我雖認為,我來守城,定讓攻城一方找不到可以進攻的地方,但若大意還是可能被攻破。”

  “你想的極對,不過他們能用的辦法,我也可以一一破解。”

  如此自信的回答,適也覺得沒什么問題,又說道:“先生,馬上就要麥收,我估計,楚人必會攻城一次,讓城內疲憊,再準備收割三十里外之麥。”

  “收麥之時,我們便要出擊一次,以為后來虛實準備。這一次出擊…還是不要全用墨者。若有損傷…”

  適未說完,但他的意思,墨子聽明白了。墨者的數量太少,死一個少一個,加入墨者的難度太大,選拔的標準也太高。

  墨子笑道:“這次只是為了今后虛實,無需嚴格明律,自然不需要全部墨者出動。那些被扣押了妻子兒女父母的士,倒是可以出戰。”

  適琢磨了一下,覺得這件事還是和宣義部有關,說道:“如此一來,只怕那些士有怨恨,說墨者徇私,不讓墨者出戰卻叫他們出戰。”

  “我曾聞,升米恩而斗米仇。墨者是天下人,卻非宋人,守城本是為了利天下,宋公又不曾給我們封地俸祿。然而既守了,到時候我們不出戰,他們卻又覺得徇私…”

  “我需想個辦法,免得到時候叫他們先行辱罵我們。”

  墨子擺手道:“無需管他們,任他們說去。這些事宣義部還有人可以做、五十四也能做,你先過來,還有別的重要事去做。”

  “這一次一定要做好,若做不好,墨者損傷必重。”

  適一聽事情緊急,急忙掏出個小本本,拿著一支細筆就要記下,墨子笑道:“不用記,不用記,事說出來很小,但做起來極難。”

  收回了小本本,墨子道:“你做書秘吏,也曾抄錄過我的守城篇章,你覺得與別家文章最大不同在哪?”

  這個適倒是真的比較過,孫子兵法之類,都講究的是計謀。

  而墨子守城術,則講究的是技術。

  記錄抄錄中,隨處可見的精密數字、分寸毫厘,

  凡殺以穴攻者,二十步一置穴,穴高十尺,鑿十尺,鑿如前,步下三尺,十步擁穴,左右橫行,高廣各十尺。

  諸如這樣一段話中,一堆的數字和標尺的內容,比比皆是,完全是一本可以通用的技術指南。

  于是適道:“細節完備、數字詳實,這應該是先生文章的不同。”

  墨子點頭稱是,欣慰笑道:“這也是守城的根本。凡兵書,只說如何激勵,如何布陣,卻不說詳細。我的守城術,只要識字、數數,都可以依樣而學。”

  “這是不同,也是我喜歡的。所以對于你說的將來出兵穿陣迫楚為盟的計劃,一定要詳盡、完美、數字清晰。”

  墨子又說了一些大致,適問道:“先生是讓我趁著第一波城市士的佯攻,看清楚楚人的調動?計算他們的營帳距離?判斷他們互相支援的時間?精確為數目,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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