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克很想把辯論的方向拉回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之道者也”的方向上。
于是他道:“就算您的道理是有道理的,或許厚葬久喪真的可以導致人口減少,但這畢竟是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啊!難道您能夠明白圣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什么嗎?”
“愚鈍的人看到聰慧的人在夏日晾曬蘆葦,只有到冬天才能知道原來要修繕房屋。您又怎么知道圣王做的那些事,將來才能明了呢?如果隨意更改,您可能就會和愚鈍的人一樣:認為夏天炎熱,可以乘涼,不應該去晾曬蘆葦。”
“然而等到冬天您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啊。所以,除非您能說明白圣王做的所有事背后的道理,否則您的道理我是不能接受的。”
任克的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一陣笑聲。
他也立時覺得自己說的好像有問題,果不其然,適大笑道:“其一,我們討論的是‘節葬節用’是不是堯舜禹湯的道理?還是我們在討論‘厚葬久喪’會不會讓人口衰減?”
“如果您要討論‘節葬節用’是不是堯舜禹湯的道理,那請您在這個問題上認輸,我們墨家自會有人與您討論這個新問題。”
“我在跟您爭論這頭牛是黑牛還是白牛,您卻和我爭論說,馬比牛跑得快…這是可笑的。”
說罷,辯五十四起身行禮道:“墨辯,請與您爭論圣王之道。”
任克不答,心說應對一個最年輕的墨者高層人物,我都有些難以支撐,何必要自尋羞辱?
原本以為這是個可以應對的人,不想這人卻也得了墨家辯術的精髓,這倒是沒料到。
他還在那思考適剛才說的那番話中的漏洞時,適又抓住機會趁著他還在思考又尚未找出的時機,打亂了他的節奏,大聲道:“其二,堯舜禹湯,難道不是為了利天下嗎?昔日有巢氏為了躲避野獸,教人建造房屋,那么現在想要做圣人的難道就一定要去建造房屋嗎?或者說不去建造房屋的人,就不能被稱之為圣王嗎?”
“昔日舜帝用耒耜耕種,難道如今的人們不用耒耜而用新的農具就是不遵守圣王之道了呢?”
“圣王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利天下。就像您吃飯是為了不餓死一樣,可以吃米,可以吃粟,也可以吃麥。您手中有麥無米,卻說圣王只吃米,所以您餓死了,那么圣王只會認為您愚鈍,而不是贊賞您遵守了圣王之道。”
“舍棄利天下,而去追求圣王的行為,這就像是舍棄了珠寶而留下了珠寶盒一樣,這是可笑的。”
“越地有鳥田,上古之時,愚鈍的人看到鳥飛來,只想著用繩索捕捉;而大禹看到鳥飛來,則會想到以鳥耘田。如今愚鈍的人因為大禹的教化,也知道用鳥來耘田;可如果大禹尚在,難道還是會選擇耘田嗎?”
“相反,若如今尚在,大禹會選擇用繩索捕捉,轉而種植兩季稻米,以防止被鳥吃掉。難道說大禹用繩索捕捉飛鳥,大禹也變得愚鈍了嗎?”
“我聽聞有這樣的故事,楚人攜劍渡江,劍落入水中,他便在船上做了一個記號。眾人問他為什么不去撈取,他說劍是從記號處落下的,只要到了岸邊在記號下撈取,就可以。難道現在追求那些原本規矩、并認為不可更改的人,不是和這個楚人一樣愚笨嗎?”
一旁的楚使有些不太愿意聽這話,這時候楚國極為強盛,也不是當初剛剛自稱蠻夷不服周的時候,因而天下人很少拿楚國開玩笑。
適講的那個刻舟求劍的笑話,本也是楚國奄奄一息或是已死之后才出現的笑話,以現在而論…說起笑話一般還是以宋、衛這兩個弱國為主,以免友邦驚詫。
不過楚使很滿意墨者對魏人的態度,最起碼證明當初嘉禾事,并非是墨者主動與魏人聯系的。
如此看來,或許魏人的想法也和自己這邊差不多。
楚使暗覺萬幸,也覺的楚王頗有眼光,否則魏人捷足,只怕將來形式大為不妙。
楚王既說,這是屈巫臣教車戰于吳、伍子胥筑姑蘇。原本楚使未必在意,可如今在沛縣一觀,已然相信楚王眼光銳利獨到,當真如此。
眼看魏使似乎被這個年輕的墨者辯服,楚使也明白,恐怕墨者集體出仕一國的顧慮可以打消了,剩下的事就是要以墨者不可能全體出仕一國為基礎,盡可能得到一些對楚人有利的事物。
場內的墨者對于適的表現頗為贊賞,墨子也頻頻點頭,很清楚適的說法完全符合墨者平日的道理,但是…在道理從何而來的問題上,墨子明顯能覺察到適所作的修正。
墨者既講道理,但又敬鬼神,所以往往會出現一個詭異的現象:講完道理之后,再編造個故事,說圣王也是這么做的、鬼神也是喜歡這樣的。
此時天下,圣王就是最好的標準,任何一家學說都要想辦法往圣王那邊靠。
但適談及這些事的時候,從來都是避諱圣王怎么去做,而是只揪著一點:圣王是為了利天下。
至于做法,不可考也不是萬世不易,只要能利天下就是圣王的做法。反過來,實際上是否能利天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標準。
有時間,就編個圣王的故事,反正知識壟斷的時代,百家這些有知識的人都在胡編亂造——一個簡單的國人共和,就有四五種說法,都是朝著自己學說上靠。
基本上,諸子百家算是最早的一批“歷史發明家”,靠發明歷史來論證自己的學說。
因為處在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舊的歷史在沒有發現其中隱藏的規律之前,很難直接拿來用,那就只好編造些遠古的、不可考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
而適則是直接跳過編歷史的這一步,用篡改的“天志”與利天下,作為最高標準。
是否能利天下,與圣王是否做過無關,只與推論出的結果有關。
這是和其余墨者與人辯論時候最大的不同,這也是墨子選擇適作為宣義部部首的重要原因。
對手可以反駁圣王沒這么做過,但是不能反駁圣王不是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按著墨者和適融合之后的那些道理去講,又似乎很難敗北。
如今的任克算是第一次領教這種融合之后的墨家辯論方式,極為不適應,也極為難以用他的急智反駁。
感覺就像是對著一座高山,想要靠自己的急智讓這座高山倒塌,然而這座高山仿佛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的天地,簡單粗俗而又沉重到難以承受。
這座高山上,有人不餓死就要吃飯、人要出生需要父母等等這樣簡單到沉重如天下的道理。
適見到任克還在沉思,立刻又接著之前的論述道:“由此看來,厚葬久喪這種天下已有的規矩,是害天下的,至少在人口增加上是害天下的。那么能否使百姓富足、能否讓政事得治呢?”
“厚葬久喪于王公大人有喪事者的家中,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諸侯死了,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后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并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鏡子、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寢宮而埋掉,然后才滿意。至于殉葬,天子、諸侯死后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百,少的數十;將軍、大夫死后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十,少的數人。”
“守喪,必須攙扶才能起來,拄著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使農夫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出晚歸,耕作種植;使工匠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修造船、車,制作器皿;使婦女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起晚睡,去紡紗績麻織布。”
“財產已形成了的,掩在棺材里埋掉了;喪后應當生產的,又因為服喪而沒有出現,這就是一種減少。”
“所以,從財富增加算是利天下這點來看,已有的規矩也是害天下的,而墨者的規矩則是利天下的。”
任克聽完適的論述,其實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這種道理根本難以反駁。
可他覺得自己敏銳地抓住了適語言中的漏洞,急聲道:“您的話,或許有道理,但難道你沒有覺得這又與墨者已有的道理相悖嗎?”
“我聽聞,墨者不以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鏡子、珠玉等作為寶物、作為財富。那么按照墨者對寶物的定義,埋葬的不是寶物,所以財富并沒有減少。比如墨者非樂,那么王公貴族們喪葬之時,將樂器鐘鼎一同陪葬,這不正合墨者非樂的想法嗎?如果您認為鐘鼎樂器是財富,那又為什么要非樂呢?”
適起身,用一種這時候特有的那種驕傲說道:“我原以為您被魏侯派遣,一定是聰慧之人。現在看來,您愚鈍的分不清財富和寶物,我已經難以與您交流了。”
任克臉上一暗,卻只好道:“請教。”
“昔日子罕不受人玉,他以義為寶;楚之莊王絕纓之會,不惜美姬被輕,他不以價值千金的美姬為寶卻以人心為寶…每個人眼中的寶是不同的,但財富卻是可以定義的。”
“所有人勞作所得的產物,都是財富。難道鐘鼎不是人勞作所得的嗎?既然是,那么這當然是財富。”
“天下的財富,只要算算天下所有凝結了勞作的物一共有多少,就可以知道財富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
“金比銅貴重,也不過是因為冶煉黃金比起冶煉銅需要更多的勞作罷了。勞作,就像是一碗米飯中的米粒,是產生財富也是衡量財富的。請您舉出一個不需要勞作而是財富的事物。”
任克轟然大笑道:“繆矣!辟地千里,土地即為財富。卻不見人的勞作。”
適反問道:“土地自開天之時便有,沒有人就沒有財富。原本一塊地,什么都不種,只有也草;幾年前人們一年種植一季;如今沛縣一年種植兩季。那么到底是勞作產生了財富?還是土地產生了財富呢?”
任克似乎有些明白了,卻仍舊問道:“難道君王辟地千里,不是增加了財富嗎?”
適大笑道:“大海無邊,怎么不見君王將那里作為財富?向北萬里,廣無人煙,難道燕國的財富是最多的嗎?君王辟地千里,財富的確增加了,只是這財富卻是千里之土上的人創造的。再說,土地是天下勞作之人的,憑什么君王說是他的就是他的呢?勞作之人用土地來生產糧食,但如果沒有人的勞作,土地就是土地。開墾了數年的土地和荒地相比,難道是一樣的嗎?”
“君王說,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納賦稅,那么君王的財富到底是賦稅還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剝奪了百姓耕種土地的權力,卻又賜給百姓收取他們的稅賦…這就像是我搶了您所有的錢,而再給你十個錢,您卻要感謝我一樣。”
“君王的財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從土地上收的稅賦、征召的勞役。如果說,楚王愿意將楚國的土地給魏侯,但卻不準魏侯收稅、征召等等任何權力,只是單純地給了他土地,那么這是財富嗎?”
這番放到后世明清之際要被殺頭的話,在此時說出并無危險,任克甚至還覺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見慣不驚。楊朱、墨翟、仲尼這些人,整天唾沫亂飛,罵的一個個王公貴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時君王也是沒辦法管。
適高聲喝道:“難道您還沒有明白過來嗎?如果您還需要我繼續說清楚厚葬久喪對政事的影響嗎?”
任克思索許久,又被當頭棒喝,知道再辯下去也無意義,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聽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對的。”
他起身,又沖著其余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說道:“我聽說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卻以為您的道理或許是對的,但卻不能夠行于天下。”
“對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嗎?比如我,您的道理說服了我,但是魏侯許我千金、良馬、美姬、珠玉…我雖然認為您的道理對,但卻不能夠舍棄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對,也是沒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義數十年,身邊不過數百墨者,難道是因為您的道理不對嗎?如果道理對,那就可以行于天下,您的身邊又怎么會只有數百人呢?”
“所以,請您考慮,墨者入魏出仕,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辦法。您的道理是對的,您的規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規矩不改,那么天下就保持不變,不改規矩卻用技巧,這到底還是利天下的。”
適剛要出言駁斥的時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斂了平日的方言,用極為純正的通用雅語道:“適剛剛已經說過,現在的規矩是在害天下,你怎么能說是不加不減呢?”
“若無磨坊,麥是賤食。若無麥,磨坊也無大用。兩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義與政,是合于天志的,也是合于這些新事物技巧出現后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卻在船上畫了記號,這不可笑嗎?”
“又如宿麥種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廢除,這是即便好興不義之戰的君王都要考慮的事,還用舊的規矩,難道是可以的嗎?”
“墨者的義,是合乎向前的義,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現后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義,墨者是不會集體出仕的。你們既是正使,我且問一句,熊當與魏斯,能用墨者的義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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