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禾大驚,他這幾日已知墨者在民眾面前并不虛言,以信取人。
聽適這樣一說,似乎適對這塊地中的產量并不滿足,而且這種不滿足的心態可謂為從話中飄了出來。
若是一畝地只多產個三五斤、十余斤,難道還有必要分成四塊嗎?
這顯然剩下那三塊地的產量,一塊比一塊高。
焦禾明白,只要自己親眼看到了冬麥可以收獲、哪怕一畝只能收一石,只要問清楚了三晉之地是否可以種植,那么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哪怕只收一石,便足以在西河推廣。
只一石,西河武卒便可以多養兩成。
他對一石半的數量已經極為滿足,卻不想適以及那些墨者,信心滿滿地認為這根本并不可以滿足。
果然,適道:“我曾學過,凡稼穡,無非四件事。光熱、雨旱、肥料、籽種。此四樣,便是稼穡的關鍵。”
“這是我從兩位夫子那學到的,但墨者之辯,以驗為先。”
“子墨子便問,是不是這樣呢?口舌相辯,并無用,既然可以驗,那就以驗為先。”
“光熱之事,我非祝融,不能改變,因而這四塊地便是同等的光熱。籽種之類,也都是一樣經過挑選的,此二者先不必管。”
“以此地為甲、其余為乙丙丁。甲地無肥無水,只憑雨水。乙地只施了未經發酵之法的糞,雨水照舊。丙地施了發酵后的肥,雨水照舊。丁地則施加了發酵后的糞肥、又挖取了澤中淤泥、冬春二季均引河水澆灌…”
他說完后,笑問道:“你們想先看看那一塊的?”
下面的人紛紛喊道:“直接看丁地的!”
“就是,直接看丁地的。你們只要告訴我們怎么做才對就好。”
“驗與辯,那是墨者關心的,我們雖然也想知道,但我們更想知道怎么樣才能多產麥子。”
“適!你們墨者說就是,我們都聽…”
焦禾聽著這樣的呼聲,心中贊嘆,暗道:“嘗聽聞人言,以信取人,既長且久。如此一看,墨者之信在沛縣已然無人能及。西河守治西河,也先取信于人,只是若論眾人之信,恐怕西河之民信西河守終究不比沛縣百姓信墨者。”
“以利聚人,方可取信。”
將這些話記在心中,又跟隨著眾人去看丁號地的收成,只是收割的時候便能看出來這塊地的產量一定極高,單單是那些打成捆的麥秸就比甲地多出不少。
漫長而又充滿期待的等待后,焦禾聽到了一個數字。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仔細掏了掏耳朵,卻聽到旁邊眾人如同瘋狂一般重復著那個他以為自己聽錯的數字。
顯然,那些人對于墨者極度信任,根本不會考慮是不是墨者說錯了這樣的事,甚至都不會去看看那一桿秤是不是端平了。
他們在聽到這個數字之后,就陷入了一種癲狂地喜悅之中。
焦禾這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看著那些裝入麻布口袋的麥粒,焦禾的心砰砰地亂跳。
如果這個數字說給西河守、季充君,他們會相信嗎?
焦禾暗自搖搖頭,卻又點點頭。
心說西河守、季充君,都是知曉墨者的人物,他們早知道墨者并不虛言,所以才會聽聞了墨者的傳聞之后便派人前來。
那個曾籍籍無名的叫適的人,離開了墨者沒有人會很在意這樣一個人。但因為他是墨翟之徒,所以他的話便讓很多天下知名的人在意。
剛才聽到的那些,若是說給那些旁人,他們定不會相信,如果有人這樣說,恐怕會被當成瘋子。
然而這些在別處可能被當成瘋子的話,就在他的眼前,一點都沒錯。
他看了全程,看了全部。
剎那間,他想到了適在幾天前講的那些買地、雇僮仆種植以學猗頓致富的辦法,第一次覺得這些東西,竟然真的有些吸引人。
甚至吸引了他。
他在魏地有妻子家庭,在魏地是親信,在魏地也有足夠的賞賜。
如果就按這個數字種植,如果按照這些墨者所說的犁鏵耬車一人百畝的數量,如果再種上那些堪稱神物的新谷…或許發家真并不是難事。
當然,他不會傻到不去權衡,而是覺得如果自己都能心動的事,一定會吸引那些真正的商賈。
焦禾抬頭,發現自己愣神的時間,站在馬車上的適已經講起了天志,然后又從天志講到了萬民通約,又從萬民通約講到了麥子搶收之后種植黃豆,再講到喂養牲畜以肥田…
這一切,焦禾都記在心中,也知道自己可能學會了文字后這些東西都可以在草帛上看到。
之后,焦禾又經歷了沛縣整體的麥收、麥收后搶種黃豆的忙碌、忙碌后村社派人來沛郭的沛縣聚會、開始跟隨一些商人和幾名墨者一同學字、然后聽人傳授天志和稼穡、有時候也會講一些墨者的道、以及此時可怕的仿佛聽到都不應該的人皆天之臣眾人平等之類的話…
甚至,他有些喜歡上了每天去鄉校聽講,喜歡上了那些講述的墨者之義。
大開眼界,因為講學的夫子知道的太多。
墨者似乎從沒說天下這樣是不合理的,可聽完那些道理之后,卻又忍不住想到似乎這天下并不合乎天志。
“似乎…有些道理。”
數月后某日,焦禾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
對方拿出了半塊銅符,焦禾也拿出了半塊,嚴絲合縫地對在一起后,便尋了一處無人的地方。
不是房屋密室,而是一處河岸的山坡,那里最是空曠,四周有什么動靜可以一覽無余。
從魏地來的人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我這一路,便聽說了墨者麥田事,難道是真的嗎?”
焦禾點頭道:“真。我親眼所見,從頭至尾,絕無疏漏。”
對面的人知道能被西河守和季充君選來為諜的人,定非等閑,又不虛言,驚道:“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連問兩句,并未多言,卻將自己的震驚與疑惑表達的清清楚楚。
焦禾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只當我聽錯了。可這就是真的。你若回去,請告之季充君與西河守…沛邑,必大治。”
那人見焦禾這樣說,笑道:“沛邑大治,只怕這是天下能士皆知事。墨翟才可為大夫上卿,況于區區沛邑?”
焦禾搖頭道:“非是尋常,而是大治。我聽墨者說天志之事,方知天下萬物皆有道可循。順之責昌、悖之責難。墨者曉天志,非只有稼穡事。若是墨者治宋,宋必大治!”
來人笑道:“墨者治宋?非攻尚可。尚賢事,司城六卿豈能同意?墨者只能治沛,治不了宋。”
他聽焦禾說的鄭重,又問道:“難道稼穡這樣的事,便能看出沛邑大治嗎?”
焦禾想著前幾日在鄉校聽適講的那些道理,活學活用道:“沛縣,若推廣牛耕、壟作、輪作、堆肥、新種…一戶一牛,可耕墨畝百畝。年種兩季,便相當于兩百墨畝。畝產加一半,便相當于原本土地的三百畝。”
“墨畝大而周畝小,兩倍不止。沛縣之外,尋常人一戶可種墨畝三十。三百對三十,十倍有余,焉能不治?”
“稅賦如今不加,民用且足。稅賦就算加,加到原本兩倍,民用剩余亦能比之前更多。焉能不治?”
“況且非是這樣算。農夫要吃,每個人一年吃的東西都是一樣多的,剩下的東西才能做軍賦、稅費、集市交換。四百減三百余一百、三千減三百卻余兩千七…焉能不治?”
這些簡單的數字,第一次透露出隱藏在數字之內的內涵,這是那個與焦禾合符的人不曾想過的。
不曾想過,并非想過認為無理,于是焦禾的話換來了對方長久的沉默。
這是他第一次考慮人吃完自己吃的、剩下的糧食與人產出的糧食之間,其實是有區別的。
區別很大。
也是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墨者所謂的天志,到底能帶來多大的變化。真的不止是五倍十倍的問題,而是更多。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驚奇的語氣道:“這些…墨者并不隱瞞?直接就講清楚?”
焦禾想到這些日子在鄉校聽的那些內容,點頭道:“有人只要愿意聽就能聽。”
他想了一下還有一些平日聽到的墨者言論,又說了幾句,甚至說到了他聽到了那些墨者討論的天下大勢、三晉分合、楚之強弱、齊官山海與分封的不可調和、矛盾術等等。
墨者內部似乎很喜歡把這些隱藏在所謂“天命”之下的東西,剝開后,用最險惡的心思去猜測,用利益去分析,卻偏偏極有道理,很容易讓人相信。
那人驚道:“這…這是治政秘術!”
焦禾嘆息道:“墨者就這樣并不在意地說,所以我知道他們并不只會稼穡事。只是墨者認為稼穡是基礎,所以要先做。”
“他們想做,于是便可以做的驚人…那么他們如果想做別的呢?”
“是故我說,沛邑必大治。”
焦禾想了想,又問道:“你見過墨者的草帛嗎?”
那人點點頭,想到已經傳到三晉大邑的那幾篇雄文,還有伴隨送去的墨者攜帶的草帛。
焦禾失笑道:“墨者做的這些事,并沒有計謀。可是計謀又怎么對抗呢?墨者說,人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每個人腦海中都有天鬼賜予的學識,而文字與學習就是打開這一切的鑰匙。既是這樣,當有一天草帛傳遍天下的時候,難道還有什么辦法不尚賢嗎?你不尚賢,別人尚賢,賢人多聚他國,又能怎么辦呢?”
“墨者生怕萬民因為饑困,無法供養哪怕一個子女學文字,所以盼著天下人都不饑饉。吃飽了,便學學天志、文字…這又怎么逼迫他們不學呢?學多了,他們會相信天命有貴賤?還是愿意相信人皆天之臣呢?”
“就像麥、豆,原本都是賤人之食,可墨者在沛縣一年便把這一切改變了。不是人們愿意相信墨者,而是愿意相信麥粉和豆食好吃,無非恰好墨者說了實話…可他們知曉天志啊,他們總說實話同時這些實話又是對的怎么辦呢?”
“墨者說,或許天命有貴賤有道理,也許人皆天之臣有道理…但都無所謂,有些事人們更愿意相信他們能夠得利的。墨辯們忙著口舌爭辯道理、剩余的墨者則用這些辦法讓人更愿意相信…天下人到底是那些能和墨者爭辯道理的人多呢?還是未必能懂、但卻愿意相信他們得利之說的人多呢?”
“沛縣農夫,有幾個能分清楚天命貴賤與人無貴賤皆天之臣到底哪個有道理呢?可他們又愿意信哪個呢?”
那人沉默,焦禾想到自己初來沛縣時覺得墨者的那些無意之事曾還嘲笑,到現在卻只能笑自己。
就像那些當初抽簽排磨坊號的人,他們也已經習慣了墨者所說的其余規矩。抽簽本身就是規矩的一種,所以他們習慣的還是墨者的規矩,而規矩不只是抽簽。
許久,焦禾道:“你且回去稟告季充君,墨者之術能學,墨者之道學不得。我還要在這里學很久,學會那些文字,看看墨者在稼穡事外如何治沛。至于以口舌說動墨者之中大賢之人為利而亡魏…我怕是不能。”
“勝綽叛墨在廩丘成名,那只是因為他不再信墨者之義。想叛,便可聞名,去了廩丘便成了名,根本不會擔憂能不能被重用。如適這樣的人,如果想叛墨,哪里去不得呢?他既知天下大勢,難道不知道君上求賢嗎?”
“嘉禾麥粉草帛雄文天下多有聞,卻又不叛,那只是不想叛罷了,說之無用。”
“稼穡之術,墨者并不藏私,我要多學一些,日后必有大用。”
那人點頭稱是,又留下珠玉黃金,將幾張焦禾用晉文書寫的草帛帶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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