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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一)

熊貓書庫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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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的問題,借助紙制的卷筒、傳話的墨者傳遞出去,引來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沉默意味著在思考,或者說意味著被震撼。

  為什么要有邦國、國君、律令?

  這原本是個無需考慮的問題,很少有人去思考為什么,只會覺得這就像是吃飯拉屎一樣,似乎誰問這樣問題誰的腦袋就有問題。

  可當有人開始思考的時候,便意味著此時的天下將要大亂。

  那些傳話的墨者早已經知道了適問題的答案,他們想要的是讓在場的萬余民眾趁著這一次祭祀相聚的機會也知道這個答案。

  這不是適的三觀。

  卻是他能與墨者融合唯一的選擇。

  按適的想法,這是標準的歷史唯心主義:人的精神與自利與天賦之權的維護決定了國家的存在;這個概念下的國家并非他信奉的另一種定義。

  但時代就是如此,墨者就是如此,他能讓墨者接受、無縫與墨者融合的理念也只有選擇這種。

  因為墨者的道義距離最近的,是自然法的天賦人之權,后者的基礎就是前者。

  社會契約是虛構的,是鑒于歷史唯心構建出來的一種虛構。但這種虛構卻是瓦解貴族社會最好的藥劑。

  按照自然法學說,大抵有三條特點。

  自然法是永恒的、絕對的,比如天賦予了人生存、財產的權利。

  人的理性可以認識、發現自然法,理性去認知世界的一切,并作出符合天賦人之權利利益的判斷,并制定出準則。

  自然法超越于習慣法、貴族秘密法等等之上,后者應當服從前者。習慣不一定是對的。

  而墨者的天志規矩等學說,正可以與這三條無縫對應。

  天志是永恒的、絕對的。比如人皆天之臣、眾人平等、交相得利人人得利這是基礎。

  天志適可以被認識、發現、總結、定義的。比如我懂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

  天志的規矩,是應該超越如今的一些不合理的習慣與制度的。比如尚賢,這是要高于血統的。

  由此推出“君、臣氓之通約也”、“人無分貴賤皆天之臣故而平等”、“同義則天下大定”等概念,也如順水推舟一般簡單。

  只不過有些東西并非適所認同的,但他既然混入了墨者,并且想要借助墨者的力量,便不得不認同。

  他搬出九重樂土之說,想說的是“家庭、私有制、國家”的起源,但卻在這里不得不變為“國家是天下人趨利避害逃避混亂的自然狀態所做的最優選擇”。

  只因為后者可以與墨者的理念緊密相連,無需做太大的改動,而且很容易就就可以讓“義利統一”的墨者們認同,并且從根源上解決墨者理念的合法性問題。

  這里的人,是封閉于自身、私人利益、私人任性,同時脫離社會整體的個人的人,并由此為基礎推論出社會契約體系。

  這是符合時代的選擇,墨者與楊朱這些百家諸子已經走得夠快了,如果步子再大一些容易變成瘋子,也容易死的更快。

  楊朱的生命權不可被隨意侵犯的學說死的那么快、被刪的毫無存留,不是沒有原因的;墨家的學說也只能從道藏中找到,而且還被儒生摻雜了修身等劇毒篇幅混淆本義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雖得其義,不逢其時。

  所以適覺得還是慢一些,先走完這一步。

  那些傳遞消息的墨者已經在這一個多月的學習、辯論中接受了這種修改過后與他們一直以來接受的墨者道義相似的概念,所要做的就是引導眾人往墨者所希望的方向上思索。

  在場的人出于種種的因素信任墨者,也便開始了對這個問題的思索,在那些有意提醒的傳話墨者的引導下,一個無法無天混亂狀態的天下慢慢在他們腦海中成型。

  他們這樣想象著:

  按照墨覡說的這種情況,沒有邦國沒有律令沒有司寇,每個人卻都是自私與尋求私利的,故而始終在發生著戰爭。

  強者可以掠奪弱者的一切,因為搶掠并不是錯的,也沒人管。

  人與人就像是狼一樣,互相爭斗,沒有任何的約束,天下必然大亂。

  如今殺了人、搶了別人的錢財糧食,終究是不對的,有時候王公貴族們也會管一管這種事。可如果沒有邦國、沒有律令呢?

  許久的沉默之后,很多人開始發聲,村社之間開始討論,旁邊的墨者也在添油加醋地引導。

  從沉默變為了混亂,又逐漸從混亂變為了沉默,那些傳遞消息的墨者將各個村社的大致想法傳遞到適那里。

  臺上的適,用一種靜止且片面的態度,解釋著天下,似乎原始自然狀態下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生產和現在是一樣的一般。

  人固有強弱智愚的區別,終究不比原子文明與二向箔,這樣實力相差不大的黑暗森林之中,定會產生一種穩定的體系,以維護體系的穩定。

  在臺下再一次沉默之后,適道:“你們想的,和我們想的是一樣的。那種混亂的自然之下,人們需要保護一些東西,并為了這些東西結成了鄉、邑、國。”

  “保護什么?”

  “我們是人,因為是人,所以人要活著、要有自己的私產、能夠繁衍自己的血脈。”

  “這就像是牛吃草、狼吃肉一樣,沒有為什么,這是天賦予我們的本性,也是天賦予我們的權利。”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么天要讓這世上有人呢?既然有了,那么人所應該有的這一切,都是合理的,也都是天帝與鬼神所樂于見到的,也是我們應該追求、應該保護的。”

  “如果天帝與鬼神不是樂于見到人們得利,又為什么世上的人都是愿意得利的呢?或者說天帝鬼神為什么會讓世上的人是這樣的呢?所以私產、生命、子嗣這些,都是天帝賦予天下人的權利。”

  “為了保護我們的這種權利,我們選了最符合天志的做法,結成了國、制定了法、約定了對錯、定下了善惡,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每個人都取利。”

  “看上去,我們失去了一些東西,實則我們得到了很多的利。”

  “子墨子曾言:于所體之中,而權輕重之謂權。權,非為是也,非非為非也,權,正也。斷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在害中取小的,不是取害,而是取利。”

  “天下人每個人都放棄了一部分自由、一部分權利,看上去這是少了利。但因為眾人都放棄了一部分,從而出現了律、出現了法,實則保護了每個人。這便是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殺人者死,被叛斬斷的人一定會想,我殺人是憑自己的本事,憑什么要死呢?有什么資格判處我死呢?”

  “這個看起來不需要解答的問題,實際上在成國的那一瞬,已經有了解答:在邦國建成的那一瞬,每個人都將一部分的生命權交由了律法與邦國,比如殺人之后自己的生命,所以這便是資格這便是原因。”

  “你放棄了這部分的利,得到的是自己不容易被殺的利。那么這難道不是于害中取小嗎?”

  “這就如同商人的竹契一樣,只不過這竹契沒有寫出來,以至于每個人都認為理應如此罷了。”

  “墨者在沛地行義,這很好。可如果沒有律法、沒有對錯,墨者并不行義,而是劫掠你們的錢財糧食,難道你們可以對抗嗎?你們誰能打得過剛才臺上的駱猾厘?”

  “假使真的這樣,總有一天你們會想,反正都要死,不如聚集到一起,殺死駱猾厘。可如果殺死他,后面還有這樣的強者怎么辦呢?”

  “于是你們便會聚在一起,約定出對錯、懲罰、律令,出讓自己的一部分利,以為了今后長久的利,終于邦國、國君、律令慢慢就這樣產生了,并且形成了聽命國君遵守律令的習慣,你們可能不知道先祖是為了什么才凝成了國,但聽從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大聲地陳訴著,盡可能用淺顯易懂的話,盡可能摻雜上墨者的道理,也盡可能暗中摻雜了一個大陷阱:聽命國君只是習慣,倘若國君不能履行當初結成國的目的時,又該怎么辦呢?

  聽上去并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可適已經在無形中瓦解了國君權力的神圣性和理所當然,而是朝著一條引誘眾人思索和爭取自己自私利益的道路上鋪開。

  墨者談愛,出發點是利;墨者談義,出發點還是利。

  天啟的天志鬼神希望愛與義,那只是輔助;世俗的兼愛是得到更多的愛、非攻是得到更多的利才是根基。

  墨者很功利主義,兼愛交利、貴義尚利、義利統一是墨者的義利觀。

  墨者終究是以利推導出了兼愛非攻,所以這樣說在墨者之中極為順暢。

  適違心了自己相信的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將私有制作為一種不可變更的“天帝賦予之權”引導出人們對國家的定義和思索,所有這一切的推論都建立在這種“天帝賦予之權”之上。

  法律是階級統治的工具,但在這里被適篡改成了抹殺了階級性的普遍適用的“公共意志”,也正符合此時私有制、小農、私營小生產者大規模出現的時代,他們的“意志”需要被體現。

  這種公共意志的基礎,是利,是更多的利,是趨利避害,是舍小利而得大利的選擇。

  正如墨者在沛邑市井與那些手工業者們先講了墨者定義的“權衡之權”且很容易被那些手工業接受一樣。

  適的這番說辭最先被接受的,也是那些聚集于此的沛邑手工業者,以及那些被灌輸了私田制度是此時樂土的商丘村社的村民。

  并不難理解的道理,足以動搖天下的根基,只是看起來并沒有那樣駭人。

  PS:

  我是機電狗,不想也不擅長寫這些東西,深知這東西很無趣。可墨者距離這些東西是最近的,同時也是最遠的: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就會和秦墨、之前的叛墨一樣,很容易和法家合流。明令、嚴法、什伍、株連、泰勒制軍工等等這些,刨除掉墨者本身追求的義,與法家合流就像是米飯配菜湯一樣毫無滯澀。

  這些什么思辨的東西很無趣,我一工科生也不擅長,但很重要,這是無冕之君立足的合法性問題。解決不了,縱然爭霸得了天下,也不可能比歷史上的大秦帝國做的更好了。

  如果不解決,齊楚燕韓趙魏秦俱是華夏,直接入秦便好,何必麻煩。

  未分家和被未被修正的墨者,很趨近原始自然法思想,他們堅信人可以推斷出最符合人利益的法律道德,而這種思想是理性主義和天賦之權的基礎,當然也是雅各賓理性恐怖的源頭。

  但墨者對科學的認識總結卻又是經驗主義而非理性主義的,卻在人文上走理性自然法的路。

  同時,墨者的義利統一,又有點像是邊沁的“功利主義”。

  當然,都是有時代局限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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