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契斷,人已死,卻不意味著復仇已經結束。
只要墨者不死,這些人的后代仍有機會復仇。
血親復仇以一次為限的意思,并不是只能殺一次,而是以先殺者之死為終結。
可駱猾厘不在乎,也不可能做出如那人所說的一般殺了他那個不知真假所謂的三歲兒子。
爭斗不過片刻,駱猾厘手段兇殘,正合威風凜凜四字。
在場諸人常見廝殺,卻也被他震撼。
公造冶心道:“駱猾厘與人斗,總是如此難看。若孟勝在此,以他君子之劍,定能將這比試做劍舞,贏得眾人稱贊,雖殺人亦美…”
他自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見多了市井爭斗、軍陣廝殺,又知道駱猾厘和自己相差太遠,竟也提不起看的興致。
只覺駱猾厘殺人不美,但剛才講到道理卻很合,沖著當初只見了一面就覺得此子可教的六指道:“他說的道理是對的,你可學學。”
駱猾厘站在那喊了幾聲,見暫時無人應,回身撿起死人的劍,用手指一彈看了看劍脊,朝著六指擲過去道:“這劍雖不如公造鑄弄出的好,但也湊合的用,你也可以把你的木劍扔了。”
他講理、殺人、折契、問詢、送劍一氣呵成,旁若無人,竟也無人敢說什么。
那些巫祝子嗣徒眾雖比只能做徒卒的民眾要強一些,可與剛才死掉那人卻相差不多。只見這個叫駱猾厘的、自稱劍術在墨者之中排不到前的人頃刻殺人,手段兇殘,哪里還敢應?
不少人兩股戰戰,手中的劍仿有千鈞重,被一震便再無戰心。
原想著殺幾名墨者,讓墨者以后不要如此兇狠。雖然以后可能再不能掌祭祀事,但靠著這些年積攢下的錢財田產也可成為本地大族,只要不離開、墨者不再想趕盡殺絕就好。
哪想到這些平日好似不動刀兵只知行義的墨者,稍微露出的獠牙竟也如此兇殘?
駱猾厘于臺上已不耐煩,吼道:“要么認輸撤回死契,要么便戰,不戰也不輸,這算怎么回事?”
他聲音極大,喊得已經破音,就是為了震懾眾人。昔年在市井殺人的時候,遇到仇敵眾多,也往往用此手段先殺一人讓對方心散。
這一聲吼出,頓時有幾個人嚇得拿捏不住劍,叮當落地,還有幾人竟尿了出來,空氣中一股騷氣。
駱猾厘已然不耐煩,沖著之前主持復仇事登記的小吏喊道:“他們既不戰,便把朱契給我,我隨意抽選一個!先生帶我們來這里,是來行義的,哪有許多時間?”
小吏見了剛才的場面,聽他這樣一喊,哪敢不從,顫抖著將一堆朱契遞過去,駱猾厘隨手抽了一片,叫了一聲名字。
被叫到名字那人臉色慘白,正配上身上的喪服,雙腿顫抖不停,更叫人可憐。
其余人中有幾個轉身想跑,可是那些身著皮甲、面色如石、一言不發的幾十名墨者持劍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竟似根本不在意臺上的死人事,只當平常。
他們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物,守城門之時更是需要一股無令不退的勇氣,只是死了個人,于他們眼中根本算不得事。
一手促成此事的大族之內,蕭杞之后,面露驚色。
本以為墨者只是一群靠著口舌做一些奇怪行義舉動的人物,哪里會想到這些人中竟有如此好手?
只想著一個年已七十、禿頂少牙的老頭,又無爵位又無封地,手下之人只怕都是些木匠骨匠之徒。
可哪想到這個禿頂少牙沒有爵位封地的老者,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可稱勇士的人物?
再者之前,他們認定墨者實力不濟,否則何必早不動手?
他們哪里知道,在三晉的鄴城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在遙遠的秦地后來變法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只是不管治鄴還是治秦,背后都有強大的國家暴力機器做后盾。
西門豹可以去了便殺人也不用擔心難以立足,因為他背后站著一個已經初步變法擁有武卒的魏,殺他便相當于和整個國家機器作對。
秦人變法可以成功,也是因為藍田大營有一支國君能夠掌控的軍隊,不服者殺,反對者死。
墨者卻不能這么做,因為他們所能依靠的只有半年前還不存在的民心和信任,所擁有的只是一個行義和不少賦稅的信約。
并不是怕他們,只是怕做的短時間內無法贏得民心。至于這些誤認為墨者怕他們的人,在這些墨者眼中,不過只是可以隨時踏過去的枯骨。
況于這次民眾相聚于此,墨者是為了另一件事而非殺人這樣的小事。
加上之前墨者多不在沛邑之內活動,做的又都是這些小貴族眼中的狗屁倒灶的小事,這些輕視者直到此時才知道這群可以縱橫天下甚至參與小國會盟、動輒在各國都城抨擊評論各國政策、經常非議國君的組織有多大的能力。
然而為時已晚。復仇事是他們引起的,也只有這個借口能夠在不讓民眾反對的情況下給墨者施壓,然而現在看來卻已無效。
好在他們還有一個萬錢聘來的滕地第一勇士,悄然看看,見滕叔羽默然無語,臉色不變,心中總算略微放下。
滕叔羽面不改色,只是看著臺上的局面,偶爾看一眼在那站著一動不動連臺上的爭斗都懶得看的公造冶。
臺上,駱猾厘又殺了一人。
最開始他為了先聲奪人、壓敵膽魄,用的最費力的打法。兇殘則兇矣,卻不能持久。
只是他既已經震懾,后被抽到臺上的人手段一般,心中驚懼,再殺人的時候便可以用些簡單有效的刺殺,不再花俏。
待殺到第三個人的時候,遠處那些村社聚集的地方竟然發出了一聲驚天震地的叫好聲。
遠處的村社只能看到這邊的勝敗,卻不是很清楚到底為什么會廝殺起來。此時既已叫好,顯然心意已經向著墨者。
墨子遙遙看去,心中很是滿意,知道適和辯五十四那邊的事已經做成。
以輿情來看,這邊已經守住,而那邊已經開始進攻,輿情既變,墨者已算是立于不敗之地。
墨子心道:“此事起的突然,適卻不亂,我既將那邊的事交于他,他也沒有先爭這邊,而是側翼圍攻以待合戰,著實做的不錯。”
“如今這邊的事,眾人不明真相,但也以為沒有對錯,無非復仇,殺與被殺都沒錯。而那邊,卻已可以大義評判對錯,是故才能對駱猾厘之勝而歡呼,此事大對。”
“今日事,最難的便是讓眾人評斷對錯。是以小義?還是以大義?若能做成,適說的約沛邑之劍、解決墨者今后律法的合理問題,恐還真可做得。”
他知那邊的事已成,剩下的就是看這邊的了。公造冶還未出手,駱猾厘先奪對方志氣,臺上之事已無需擔心,所要擔心的便是臺下之人狗急跳墻做出瘋狂舉動。
于是暗令身邊墨者傳令,讓高孫子等人分出一半聚集這里,以防瘋狂。又暗命禽滑厘等人,準備弩矢弓箭,一旦出事,先行射殺再講道理。
遠處,適等人正引導著那些失去女兒的人穿行于各個村社之間。
在駱猾厘殺第一個人之前,便已經開始準備。
那些已經足夠信任墨者的村社,只需要稍微講講道理便可,那些失去女兒的人一哭,眾人便已心軟。
被善于言辭的書秘吏、墨辯等人一說,又聽不到那些抬著棺木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下頓時向著墨者。
萬人相聚,嗚嗚泱泱,又豈是靠喊幾句就能讓全部人知曉發生了什么的?
按照軍陣之法,分出間隔、留出通道、將親近墨者的村社與那些還不能足夠親近的交雜而處,早有準備。
準備所為的雖然不是這個突然的變故,可本身的目的比這件事還要重大,對付這種情況并不需要太大的心思。
適親帶著一家父母,走到一處村社前。
做父母的捧著自己女兒的骨灰罐子,說起小時候那些事,嘮叨不停,但這嘮叨最是動人。
適也算是有學有樣,對方既然以人性親情動人,自己便也趁著對方不再深入群眾的機會反用對方的手段。
哭訴之后,適道:“巨子帶我們來沛地行義,早在我們來之前便有人先來聽說了這些不義事。”
“斂錢財、淫人女、燒殺活人…這難道不該死嗎?那時候我已知道他們根本就是借機斂財**,只是當時墨者難以獲得你們的信任,這才用了這樣的手段毒殺他們。”
“這就像是犯了大禁,大害天下被斬殺于市,卻要因此而復仇,這難道是值得稱贊的嗎?”
“墨者行義,以利天下為準。為利天下,不惜受鬼神懲罰、不惜被人殺死,只要能利天下,便無所畏懼。巫祝們借機斂財、并不會真正祭祀、觸怒天帝、淫人女兒、焚人已祀,難道不是害天下嗎?殺死他們,難道不是利天下嗎?”
這些村社的人先入為主,葵花綻放,早已信了適的話,也信了那些巫祝根本不能通鬼神。
如今又被那些父母哭訴,適再一說,更是信了八分,紛紛道:“那些人當真該死!”
只是他們卻暫時沒想到其中的一個巨大漏洞:
你們墨者行使執法權的權力,從何而來?
就算那些人該死,憑什么由你們來做?
你們是以武犯禁?還是屬于名正言順維持秩序?
你們來此地行義,是否獲取了國君授予的治權?
如果沒有天子國君授權,你們執法的法理性在哪?
這是墨者即將要解決的問題,民眾暫時沒有想到,可想要在這里長久立足,這個問題終歸要解決。
暫時,適只能用以武犯禁、行游俠兒事的理由。
于是躬身道:“是這樣的啊。墨者為了利天下,是不惜被人侮辱損害的。如今他們借用血親仇的名義,便尋劍術好手,只想以此為借口殺死我們。”
“我們墨者的女兒并沒有被淫辱焚燒、我們的錢財他們也并沒有斂去。可既然要利天下,他們這些害天下的人便以我們為仇敵,不惜殺死我們。那些站在臺上被人以血親仇挑戰的墨者,若死了,是為誰而死呢?難道是為了我們墨者自己嗎?”
村社眾人一想,均道:“是為了我們。”
適嘆息道:“既是為了你們,也是為了利天下。天下便是你們每個人,利天下就是利你們每個人。”
“如今事已至此,我只希望若是墨者在臺上因利天下而死,你們將來能記住那些死去的名字,心中偶爾禱念他們的鬼魂,也算是不枉他們行義了。”
這些人離得較遠,看不清晰臺上的情況,以為墨者承擔了如此之多,又聽適這樣一說,心中感動。
均想:墨者說的沒錯,巫祝們并沒有坑害到他們,反而坑害了我們。如今他們為了天下,也就是我們這些人,卻要承受死亡,這是行義啊。
于是等到駱猾厘殺死第三個人的時候,這些人心中已有了親疏,不再如之前一樣一頭霧水,紛紛高叫慶賀。只盼著這些為了行義利天下而面臨死亡威脅的人,不要死在臺上。
死人很正常,誰都見得多了,可希望不死的情況,原本只發生在親人身上,如今第一次將這種情緒施加到不是親人的人之上。
國君死了,他們都不憂傷,卻會對墨者有了一種親與愛的微妙的情緒。
當然,不止是因為適的這些話。
還有沛邑的墨車、高產的谷、村社半年的微薄小事、上一次得到的祭祀后品嘗的“天梯”、聽了許多摻雜了私貨的故事、綻放的金烏棲的花朵、半年前仿佛可以溝通鬼神的奇技、樂土的傳唱、可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