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下,適遠遠聽到了幾句,不由冷笑。
站在他右邊的駱猾厘揶揄道:“當日我便說殺殺殺,你與先生卻說殺人要為將來不殺,當時殺無益。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
虺,小蛇也。
適笑道:“昔日闔閭放勾踐歸,申胥以為養虺成蛇。可昔日武王定天下,箕子明夷通曉天命,率景如松、南宮修等殷商舊民逃亡東北方,武王不但不征討還封他為侯,也不見有人說養虺為蛇。”
他指著那些正在哭鬧的人道:“這些人只會這些手段,算得什么鱗蛇?他們雖有想法,卻無手段。請五十四帶人沿預留出來的通路,傳遞消息,說清狀況。她的哭聲能傳百步,卻有何用?又有幾人知道?戰陣之中,傳令靠旗靠腿,卻不只靠將之嘴!”
“讓她哭!她哭她的,我說我的。看誰的消息傳得快。”
書秘吏的人大多不怎么會打架,今日墨者要做大事,墨子親帶人去和那些大族相談,與那些巫祝爭人心的事全都交給適讓他看著做。
既有這樣的巨子令,適也不浪費。
辯五十四等人早就演練過多次,適請他相助,他便立刻帶著預先留出的那些人沿著通路,在各個村社之間傳遞消息,只是不去那抬棺之人附近,任由他們大哭。
反正他們能影響到的也不過數百人,剩余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人雖有些智謀,只可惜這種事沒有軍陣之法,很難做的震撼人心。
辯五十四率領那些善于言辭、或是深入村社已獲得信任的墨者穿梭民眾其間,多有人問那邊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事。上次那些巫祝吃了祝融血之后,便死了。如今正在哭。凡事想要得到,總要有風險。行祭祀事,受人尊重,又通鬼神,哪有那么容易?適也說了,吃了可能會死,可他們非要吃。可見他們并非天選之人,倒是愧對了你們的信任,當日你們怕墨者將來遠去,一致同意讓那些巫祝學祭祝之法,誰曾想他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只怕心不誠靈,也或許之前做的事觸怒了天帝,畢竟祭祀了那么多的少女活人,哎…”
此時尚未說破,這些墨者言令如一,那邊繼續哭,這邊片刻間已經將事情傳開。
除了哭訴的地方沒去,別處的民眾一想,也沒覺得有什么同情的,反倒有些憤怒,心說那些巫祝的心不誠靈,只怕之前祭祀的錢財是白費了。
既要通鬼神,要是那么容易豈不是人人可通?怕死做什么可通鬼神的人?
況且若想博富貴,尚且要冒死拼殺以換取一個庶農工商皆遂的機會,既想通鬼神又怕死,這倒真是沒什么可憐可惜的。
又想到半年前適含沙射影說的那些祭祀少女觸怒天帝的事,又不能真切地看到哭的梨花帶雨滿臉是血的女子,便與棺木附近的那些人心思大不相同。
葵花之下,公造冶小聲道:“不如現在就讓那些失去女兒的人出面,他們既哭,咱們也哭,哭過之后才好殺人。只他們哭,我們再殺哭泣婦人,總不好。”
適盯著前面,看著那幾個持劍之人的動作,笑道:“暫時不必,如果只是比哭倒也罷了,我看他們是想殺我們墨者?”
右邊的駱猾厘一聽這話,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只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先生被侮辱了!
心說自己在這里殺人是少,可你們這些人倒是去衛地打聽打聽我當年也算是橫行一方的勇士,成了墨者之后只能老老實實。
又想自成了墨者后,巨子游歷廣泛,即便見了王侯,那也是以禮相待,便是楚之魯陽公也只是以禮相請公造冶比戈,如今卻有人想單人搏殺墨者?
想到這,氣便不打一處來,嘟囔道:“我早就說,多殺幾人,殺得多人人才能知道你不可欺辱。如今倒好,這件事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區區幾個鄙地小邑的游俠兒也敢來動墨者?”
適笑道:“他們是想殺我,我又不會劍術。”
公造冶嗤笑一聲,將手壓在適的肩膀上道:“墨者兼愛、墨者一家一心無君無父,殺你便是殺我,只怕他們殺不得你。正好,六指隨我學劍,還未曾實戰殺人,今日便讓他看看,大有裨益。”
駱猾厘急忙道:“適說,殺雞焉用牛刀?我先上去試試他們手段,若我敗了你再上,也好知對方深淺。對方既來,只怕有備,或有不弱于聶政的好手。”
公造冶笑著搖頭,心說小小沛地周圍,終究不比中原物盛,哪里會有什么好手?少戰之國,豈能有劍術國手?駱猾厘這樣說,怕是想要動手消一消體內郁積了半年多的行義殺氣,他也不點破,只沖后面喊來六指,說讓六指跟隨駱猾厘看看也好。
今日這局面,在適看來也未必都是壞事。
民心或許容易被煽動,但今天的事正好可以顯顯墨者其余的手段,以便在這里立足。
只做好人,只行微義,反倒容易讓人以為這些墨者是群圣母般的人物,需要讓他們知道墨者能行義,亦能殺人才行。
局面尚在可控的范圍之內,那里看似哭的動人,實際上影響范圍也有限,他們用些市井間的手段來對付這如同行軍扎營一樣的鄉民聚會,效果并不會太好。
大族老者面前,墨子迎風而立,笑看著前面那些哭喪之人,心中不屑。再看辯五十四正在傳遞消息,忙碌不停如蟻,心道這些人哪里打過仗?以為傳遞消息只靠哭喊幾聲就行?
既見辯五十四穿行,知道適那邊已經安排妥當,沖著遠處的高孫子擺手示意,讓高孫子帶人繞后維持秩序。
不多時,那些哭喪之人已經一路來到了墨子與大族老者面前,又將剛才的話復述了一遍。
沛邑內的大族老者微微皺眉,似乎有些猶豫,看向墨子道:“此事…恐不好解決。禮曰,父仇不共戴天,我雖不知怎么回事,但既要復仇,恐怕也不好勸解。”
他們自是有備而來,所需要的竹契、丹朱都已備好。
以及他們本身就有本地威望可做證人,話雖不能明說,但只要到時候拿出大量早已準備好的丹朱竹契,便是表明了態度:這件事我們也參與其中,你們墨者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再做類似的事。
這時候十五歲殺人的滕叔羽已經走到了墨子面前,盯著墨子,看著墨子禿頂的腦袋、常年奔波而消瘦的身軀,心道此人只怕只有嘴說的本事,今日便要讓這些墨者顏面掃地,也好借機恥笑越王眼拙,竟會被一張嘴說動的想要封地五百里與這種人。
那哭訴的女子緊隨其后,跪在大族老者的面前,又說自己力弱,于是請人復仇。
后面死去巫祝的子侄輩、或是偽裝成子侄輩的人也都泣不成聲,他們中混有死士劍士,只待一會借機殺人。
大族老者以為墨子猶豫,便又要再說幾句,似乎不這么做便不合規矩。
滕叔羽也趁機說道:“我受人之托,為人復仇。血親仇,本就是天下至恨。我也多少聽聞你們墨者兼愛、守孝不過三日。”
“既兼愛又不守孝,想來你們心中是無父之人,許是不能明白求中的痛苦吧。殺人的時候從不會想著別人的痛苦,自然殺起來如此輕松!”
“只是民意洶洶,天下人都有父母都有血親,這仇總是報的。你們無父,難道也想讓天下人無父嗎?”
卻不想墨子早不耐煩,心說今日事不在于這些巫祝,而在于借此機會與萬民通約,時間本已不足。
又聽身邊這個勇士在這嘮叨,揮手道:“那就寫朱契吧。墨者一家,你們不論大義只論小義,我本不想因小義殺人。可再一想,因悖大義而誅與因小義殺人,都是殺,那便殺吧。殺了之后,再談義。”
滕叔羽就在墨子身邊五步之內,手指不停地撥動劍柄,故意做出沙沙響聲,似乎要想恐嚇墨子以讓墨子露出驚怖不安之色。
卻不想墨子連看他一眼都沒看,跟隨墨子身邊的幾個墨者更是只看墨翟并不關心外面的事,滕叔羽心中已怒。心說自己十五歲便殺人,行走與滕邑街道,何人不避?今日這人居然視我為無物?
他不過滕地小國出身,哪里見過真正的大場面?墨子當年游楚止楚王攻宋,楚人甲士環伺四周,公輸班當時認為有辦法戰勝墨子,但出于情義沒有說出口,只要開口便可讓甲士殺了墨子。
墨子雖有后手,留了禽滑厘等三百多弟子在商丘,殺了他也是無用。但能夠不懼楚王宮廷的上百甲士、公侯之威,哪里會懼怕一個小小劍士游俠兒?
他說完之后,便不再理這些人。
眾大族屬吏見墨子這樣說,心中略微不安,可轉念一想,今日有從別處請來的劍士、又有自己蓄養的死士混跡其中,未必便不能殺幾人。
不求全勝,只要殺幾名墨者,讓墨者知道自己這些人不好招惹,今日事就算畢了,日后真要做查私畝、清田洫的事,也好讓墨者忌憚。
于是急忙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各色竹片,專門用來書寫血親仇事的朱紅色涂料,招來負責這種事的本地秋官屬吏,當眾宣揚了幾句,說是血親復仇事不能不答應云云。
只不過半年前鄉民大聚墨者反客為主借機行事的時候,便已經派人隱藏在民眾之中傳遞消息。如今半年后,這些人仍舊沒有想到這樣的辦法,只是干嚎了幾句,應者雖不寥寥,卻也只在他們四周的這些人。
凡結仇,都要分明分暗。這些本地大族想的就是來明的,暗地里來怕墨者不知道仍舊不長記性,真正明著來又怕墨者搏死一擊,于是只能用這種半明半暗的辦法,就想要墨者知道自己不好招惹,又不愿意真正撕破臉難以調和。
只不過凡事都要講實力的,墨者看起來是一群滿腦子利天下的人物,可是對于勢與實力的把握從沒有過幻想:墨子當年止楚攻宋,世人都以為靠的是一張嘴,實則靠的是在商丘準備就緒隨時可以赴死的三百弟子和盡得他守城術的大弟子,否則公輸班一句話便可贏,而公輸班那句話最終沒說出口既是因為情義也是因為說了無用。
墨子心想,到底是誰讓你們以為,墨者只是靠嘴行義、墨者只會講道理呢?又是誰給你們的膽量在我面前動劍呢?
那些棺木附近的死士劍士或是徒眾,一一咬牙切齒,說出自己名字,將自己的名字請人用丹紅色的涂料寫在竹片上。
墨子也沒有寫太多的名字,只在每張竹片的下面,寫下墨者二字,便算是認了血親復仇這件事。
又看了看遠處被墨者安撫的那些失去了女兒的人家,再看這些滿臉憤恨之色的劍士死士,心道:“你們若是全死了還好,若不死,我們還要講清楚大義再殺你們,倒是麻煩。我們只講大義、兼愛、誅不義與律令,卻不講血親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