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星子許和皇鉞翎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決定了很多人的命運,或生或死。
他們不會考慮到那些他們并不認識的人。
墨子讓公造冶在村社一劍打斷了那名小貴族的手臂之時,也并不會去考慮去往宋城獻寶的村社農夫桑生的命運。
并不相同,也不相似。
桑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貴人許諾的三鎰黃金,就這樣被從馬廄中趕了出來。
失魂落魄地走在商丘的街道上,很多昨天見過他癲狂獻寶之態的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或是嘲弄,或是詢問。
桑生一句話都不想說,覺得眼前有些黑。
明明太陽還掛在空中,可總覺得像是籠著一層宋河邊清晨的薄霧,怎么也看不清。
耳朵中嗡嗡地響著,一如夏日勞作時那些于頭頂飛舞的蚊蟲發出的雜音,想要去拍打手伸上去卻空無一物,那些嗡嗡的聲響仍在繼續難以停歇。
三鎰黃金不曾到手過,所以不能說失去。
但那些近在咫尺的宿麥與村社合用的耕牛和那些新奇的再過幾年就能種植的種子,曾經就在眼前,如今卻真的丟了。
活著,不止是物質,還有那些區別于野獸的、與人的交流。
如果三鎰黃金到手,他可以逃亡到不屬于公田的地方,不再履行村社的軍事和勞役義務,買一些私田,開啟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不止是買下的私田,更有私田附近那些不知道他如何得到這三鎰黃金的人。
在那里,他仍然是那個有勁的、壯實的桑生;而不是回到村社后背叛的、被厭棄的桑生。
他想做個鄰居喜歡的人,但也想過得好。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出賣之前的鄉鄰,去一個誰也不認得的地方做個好人。
現在,新的沒有到來,舊的也將失去。
不算長的路,他走了許久,繞了許久,蹲下來許久,休息了許久、盼望著許久成為永久。
天亮時被趕走,太陽落山前才在村社前徘徊。
同樣的時間,足夠適背著沉重的柴草走上兩個來回。
遠處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叫喊聲,做父母的喊著兒女的名字召喚回去吃飯的吆喝,似乎還能聽到那頭適買回來的、借給他們八家共用的牛的叫聲。
桑生蹲在一株樹下,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下個月是輪到自己喂牛,若是喂不好耕地的時候自家可是要向后排的。
牛,不是自己的牛,但卻是自己可以使用的牛。
他見過牛,在適來到這個村社與公孫澤賭斗之前就見過。
可那些牛不是他的,也不是他可以使用的。雖然也需要喂養,但那只是軍賦。
想到牛,看到身邊的宿麥,桑生的雙眼忽然亮了起來。
“是適!都是因為他!他不來,我只是個村社的農夫,耕種授田和份田,生養兒女,征召打仗。那時候多好,我從沒想過自己可以過得更好。一直以來我就相信富貴貧窮天命注定!天命注定,我哪里會有野心?”
“是他!是他讓我知道了活著還有另一種活法。就像是那些豬圈中的豬,在沒見過野豬之前,怎么會想著往外面跑?”
“是他!讓我變成這樣的,否則我不會這樣。如果沒有他,我還是村社里大家都覺得很有勁的桑生,而不是現在這樣的回去后被人討厭的桑生!”
“他以為他是誰?他憑什么讓我敢想那些我以前不敢想的東西?我變成這樣都怪他!”
“是他讓我知道原來農夫也可以每天都吃粟米而不用在春夏時候吃野菜!是他說什么樂土才讓我想要過那種日子!”
“我從前在村社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這些,貧窮富貴本是命中注定的事,他非要說不是命中注定,他在騙我!”
“看啊!我現在不還是貧窮嗎?他說沒有命中注定?他在騙人!騙我!騙村社的所有人!”
“這件事不怪我!不怪我!我沒錯!我沒錯!”
“要不是他,我只知道村社這樣大小的天,也絕不敢想那些半年前從未想過的事。”
“我本來就信貧窮富貴都是命中注定,那時候的我又怎么敢生出這樣的念頭?就是因為信了他那沒有命定的話,才讓我心里生出了惡念,他是鬼!是惡鬼!是鉆進人心里的惡鬼!”
一開始只是思索,到最后將這一切都怪罪在適的身上之后,竟似豁然開朗融會貫通,高聲地喊了出來。
越喊越是有力,越喊越是相信,到最后連豁然開朗融會貫通的理由都已不需要,只剩下一句怨恨,充斥在心頭,回蕩在耳邊,癲狂在臉上。
人總是這樣。
或許,他只是想要讓別人以為自己瘋了,哪怕是嘲笑自己也好。
比起離不開的村社眾人的厭惡,他寧可別人跟在后面說他瘋了,至少那樣還有一絲名為可憐的情愫。
厭棄與嘲笑,當人們難以破局只能兩選其一的時候,總會選擇癲狂和癡傻來換取嘲笑。
或許,當這樣做的時候,這樣做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許只是一種隱藏在群居動物內心深處的自我保護。野狗會照顧狗群中癡傻的,但絕不會照顧那些反咬一口的。
桑生也許覺得這樣叫喊著回到村社,村社的人只會可憐地告訴他妻子…桑生瘋了。
那就最好不過了。
于是他叫的聲音更大,走得更快,跌得更狠,喊得更響。
渾身的汗水沾滿著地上的泥土,不惜一頭鏘倒在拾糞的孩童們遺漏的一塊牛糞上,再站起身瘋笑著跑回了村社。
他以為村社的人會罵他、會有孩子追著用石子打他、或者最好有人喊著桑生瘋了然后跑回去告訴村社里的每個人。
可他從他那因為叫喊而有些烏黑的眼中,沒有看到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
村社的那些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后,便低頭忙著自己的事——孩子們忙著在誦讀今天學會的三個字,男人們在忙著扛著那些從濱山拉來的石頭,女人們忙著編織據說是做一種新豆子食物的蘆葦席面。
都在為自己聽到的和夢想的樂土而努力,誰又會去在乎一個并不想要這樣樂土的人是怎么樣呢?
村社中,適正和一個名叫石錐的墨者石匠在那忙碌。
拉回的石頭上畫滿了螺旋狀的、仿佛膛線一樣的炭線,堅硬的鑿子正沿著那些炭線上刻出可以讓麥粉豆漿匯集流出的痕跡。
適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頭,看著遠處還在那叫喊但聲音越發小的桑生,笑了笑搖搖頭。
他知道自己會給桑生安排一個終生難忘的命運,一個生不如死的命運。
桑生是授田村社的農夫,沒有錢逃不走。而他,將會在這個逃不走、離不開的地方,讓桑生終生難忘這件事。
昨日墨子和他長談之后,忽然提及了一件事。
墨子說,他會和幾個墨者在這個村社小住三五日,讓適就如平常一樣做、平時一樣講。
墨子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
凡事總要上下契合,如果適這幾日說的和平時不一樣,那么村社的這些人肯定會有所疑惑、詢問為什么和平時講的不同。
墨子想通過這種方式,最后觀察一下適,也想親耳聽聽適講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和墨者的道義是契合的。
他相信,以自己七十的閱歷,總能聽出真偽,辨別悖合。
也或許,墨子也想看看適的能力,到底能不能處置一些事情,并且處置的方式是符合墨者道義的。
村社雖小,總有許多事。
從適來到這里后,原本的自治村社的基層組織分成了兩層。
一層是宋國原本制度下的幾乎沒有掌控力、只有征稅權和征伐勞役和軍事義務的農兵半自治制。
另一層則是與原本的村社自治互助鄰里生活融合在一起的、那些信奉樂土可以實現的、經常聚會和聽適講故事的人的集合。
這個村社是公田授田制村社,而非私田下的村莊,宋國也沒有數十年后變法秦國的基層控制能力,加之沒有成文法,因而村社的自治程度很高。
哪怕是殺人這樣的事,也都是村社內部協商解決,或是自行復仇。
反正授田制換田村社沒有土地紛爭,集體勞役也是付出勞役地租與村社其余成員無關,村社眾人之間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軍賦、勞役,那不是適的權力范圍。
但生活、生產、鄰里關系、文化教育等,則基本被適掌握在了手中。
完善的自治村社,必然是二者合一的。
但適巧妙地利用樂土聚集下的眾人將村社另一半的權力悄然奪走。
軍賦、勞役本不是村社能決定的。刨除掉不能決定的這些事,這個村社真正的政治中心是那間簡陋的蓋著蘆葦席的小屋。
尤其是村社里大部分人已經篤信樂土可以實現后,甚至原本的鄉老都加入進來后,篤信樂土可以實現的人的集合基本等同于村社,也就等于凡是村社可以決定的事實際上也就掌握在適與適親近的那些人手中。
這是一種隱藏的奪權,如果有一天軍賦和勞役也不掌握在宋國手中的時候,這間土屋中的常客可以在一夜之間完全接管村社的權力,村社的人也不會有任何的不適應。
這是適的一種嘗試,一種區別于秦國自上而下變革的嘗試,難度比秦國的要難的多,但效果也好得多,也是唯一可能掌握一支屬于自己而非國君力量的辦法。
秦國的變革只需要大量小吏,而這種嘗試需要一群至少在前期有夢想的基層人員,兩字之差,難易不可較,效果也不可較。
適知道墨子想看的,只是他平日在做什么,是否言行一致、前后一致。
但,適想讓墨子看到的,是他能做到什么,言行的效果又是什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桑生的事,他必須出面解決,而且要解決的很完美:
桑生不是墨者,所以不能用墨者的賞罰來斷定;適不是貴族,所以不能隨意處置桑生,也不能用罰錢、徭役之類的辦法。
但他,又必須讓桑生受到某種非常規意義上的懲罰,以確定村社今后權力的權威。
同時又必須讓村社內和村社外的人確信,自己沒有越權,在沒有越權的范疇之內,讓桑生終生難忘。
也讓別人不敢忘、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