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烈王二十二年,正月。
一行人行走在商丘城外,神色匆匆,皆穿短褐粗衣,腰間卻配著銅劍。
隨意的一柄銅劍就能換幾十件新衣裳,但這些人卻只是緊握銅劍,絲毫不在意身上殘破的衣服。
為首一人,六十多歲,正是墨翟的首席弟子、三十年前叛儒歸墨、與墨翟亦師亦友的禽滑厘。
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年紀不大,都是當年墨子南游楚國時留下的一脈。
這些年輕人有的已經為官,有的為魯陽公、桓定君之類的封君管理家事,俸祿優厚,并非買不起新衣。
禽滑厘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商丘城,神色間滿是憂慮。
兩個月前,正在楚國陽城的禽滑厘忽然接到了墨翟親筆的竹簡,墨家弟子行走一月從齊國趕來送個口信,要求禽滑厘帶著楚國的一部分墨家弟子迅速返回商丘。
事情很嚴重。
但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數年前,齊國項子牛入侵魯國,當時墨家弟子勝綽在項子牛手下。
三次不義侵魯,這勝綽竟然全都參加,絲毫沒有勸阻,還靠著從墨家學來的本事闖下了莫大名頭,隱約成為項子牛手下第一家臣。
當時墨子便立刻派人,將勝綽這種為了俸祿不行大義不守非攻兼愛的弟子強制帶回,剝奪其參政和為官的權力。
隨后墨子親自出面和項子牛交涉,然后面見齊公和田家眾人。
用當年勢力最大如日中天四處侵伐引起眾怒、如今已經被韓趙魏三家弄得絕嗣的智伯做個反例,說明白利益得失之后,齊公和田家眾人保證不再侵魯,這才再讓其余的墨家弟子前往齊國。
勝綽這種行為,已經在墨者之中引以為鑒,墨翟多次發出警告,嚴厲批判勝綽這樣只為俸祿榮華不守墨家之義的行為。
但這才過去幾年,一樣的情況再一次發生,而且比上次的勝綽事件更為嚴重。
是以墨子才嚴令天下各處的墨者,選出各個封地、縣、城的代表,即刻前往商丘。
禽滑厘回憶起那名弟子捎來的口信,知道這一次的事怕是比上次勝綽事件更為嚴峻。
這一次齊國內亂,很多年輕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
墨子親自出面告訴他們,這場內亂所有墨者不得參與。
可卻有墨家弟子反問,先生讓我們堅守信義,如果我們背叛自己的封君主公,將來誰還會用墨者呢?
墨子說,這是小義,而不是大義。
難道當年攻破鎬京的犬戎首領重用信任你們,你們便要忠于他們嗎?
難道披發左衽的夷狄,厚待你們,甚至比諸夏之君更重用你們,你們便要忠于他們嗎?
這小義,在分不清大義的時候,很容易被人欺騙。
大義與小義相悖時,以大義為準。
封君主公與君子之令相悖時,以巨子之令為準。
當巨子之令與天志大義相悖時,以天志大義為準。
借著這一次的由頭,各地墨者必須返回商丘,聆聽巨子教誨,弄清楚大義小義之分,統一思想,尚同共義。
凡不遵守者,不可再以墨者自居。否則就是勝綽那樣的下場,各國均不敢用,而墨者以為恥辱,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處。
禽滑厘念及于此,想到齊國的事,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說終究還是先生看的高遠,否則這一次墨家危矣。
這一次齊國內亂,按照那名弟子捎來的口信,其實就是田和田鵠兩人合力,弄死此時田家家主、他們的哥哥田悼子的一場政變。
但是這場政變的關鍵人物,正是前些年勝綽侍奉的那位項子牛。
被田和拿著當匕首用的項子牛正是搞掉田悼子的關鍵人物。
田和不可能親自弒兄,否則就當不了田家家主、實際上的齊國國君。
如果當年墨子沒有派高孫子帶回勝綽,以勝綽的劍術和城戰之能,這一次政變項子牛很可能會派勝綽去。
而勝綽倘若還在項子牛手下,以他完全喪失信念只為榮華和忠于個人小義的行為,也必然會成為弄死田悼子的兇手。
真要那樣,墨家可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任誰也洗不干凈了。
現如今,韓趙魏三家再一次以晉國三卿的身份,合力伐齊,這是一場大國之間的不義之戰,任何墨者都不準參與。
至于結局雖尚在過程,可連遠在楚國陽城的禽滑厘都明白,韓趙魏三家只要以三晉三卿的身份合力而不是內戰的話,齊國根本阻擋不了。
三晉合力,于此時天下,無敵。
楚國想要出兵,但是楚國分權。
國君想要出兵,必須要得到魯陽公、葉公、桓定君、平夜君、景氏、昭氏等等強力封臣家族的許可,國君的直屬部隊不多,必須要靠這些強力封臣出兵,求爺爺告奶奶地分好戰后利益才能動員出兵。
求救于秦,此時天下知兵第一人吳起尚在西河,秦國自保尚難更別說攻三晉背后了。
禽滑厘心想:“這一次齊國內亂,怕不只是齊國的事。先生這一次招我們回去,除了要尚同共義、分清大義小義之外,恐怕也是在為守城做準備啊。”
正思索時,背后一名弟子忽然指著遠處一片綠油油的田地,驚奇道:“先生,你看,那是誰家的田地?怎么在冬天也種上了麥?”
說話這人叫孟勝,身高八尺,勇力無雙,更是重情重義,正是禽滑厘的弟子。
楚國陽城人,也是一名小貴族出身,自小和桓定君之子就熟識,身世優渥,但卻義無反顧地舍棄了富裕生活,脫下了楚國貴族流行的曲裾,穿上了庶農工商的短褐,成為了救濟天下的墨者。
這是禽滑厘最看中的弟子之一,算起來孟勝已是墨家的第二代弟子了。若論劍術,除了公造冶等聊聊數人之外,罕有敵手。
禽滑厘聞言,順勢看去,也嘖嘖驚奇。
不遠處,一片廣袤的田地中,草色青青,在這一片蕭索的冬季里格外顯眼。
他自三十年前叛儒歸墨,墨翟認為他是國士,所以無論是百工、稼穡、劍術、守城均有所學。斷不是那種分不清麥苗與韭菜的不懂賤事之人。
只看一眼,便知道那里長得都是麥子。
此時還沒有種植冬小麥的習慣,宿麥之說推行全國,要到很久后漢武帝時了。
禽滑厘也從未見過冬天尚有小麥生長的情況,心道:“這里的田正是干什么吃的?難道他竟不知道冬日萬物蕭索,這樣的麥子豈不是要被凍死?”
心中正好奇,就聽得遠處傳來一個孩子的喊聲。
“遠處的行人,且繞路。這里有麥。我們為了防止有野獸,所以在四周挖了陷阱,莫要掉進去!”
遠遠的,一個孩子正朝他們招手。這孩子身上背著一柄小弓,腰間懸著一柄小木劍,遠遠地看不清面龐。
禽滑厘聽了這話,打眼一看,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孟勝也湊過來,指著遠處麥田道:“先生,你看,到處都是馬蹄坑,旁邊還有麻繩絆馬…這哪里是防野獸的?分明是用來防冬日縱馬駕車狩獵的貴人公子的。布置的井然有序,若是駕車沖進去,怕是馬蹄就會折斷,人也會被旁邊的木楔子扎死。”
“村社之間,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