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學數院實驗樓。
坐在院長辦公室里的秦川,雙眼死死地盯著桌上的全息視窗,情緒激動地對著視訊電話那頭的人說道。
“陸舟是金陵大學的教授!這一百年來我們一直保留著他的職位!現在突然有個看起來一模一樣的人冒出來宣傳自己就是陸舟,我們有義務維護陸教授的榮譽!這件事情怎么可能和我們無關!”
“然而我們這邊也得顧慮公民的隱私。”
坐在全息視窗的對面,穿著正裝的男人嘆了口氣,有些傷腦筋的說道,“從程序上來講,這是戶籍管理部門的工作,他們會通過多方取證來對他身份的真偽進行鑒別,必要時會借助安全部門的力量。如果他們認為需要你們的幫助,那么自然會去聯系你們。如果他們認為你們的意見無關緊要,或者并不能提供有效的證據…”
視頻中的那個男人聳了聳肩膀。
“那我相信他們的判斷。”
秦川仍然不愿放棄地說道。
“那至少幫我和他安排一場會面,讓我和他當面聊聊!”
“請相信法律的公正,秦先生,或者說秦教授。非正常途徑休眠的休眠者的身份認證,本身就是司法實踐中最困難的一個問題,我們這邊也有我們的苦衷。”
“100年不是100天,這么長的時間沒有哪家醫院會保存他的DNA樣本,而他自己也從來都沒有捐獻過包含有遺傳信息的…證據。我們需要嚴謹的證據鏈對這件事情下定義,然而麻煩也正在于此,絕大多數的證據在時間的面前都不堪一擊。一個世紀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了,你是學者的話,應該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我的建議還是那樣,既然你們是學校,那就做學校該做的事情。除非你告訴我你是他的直系或者旁系親屬…但是顯然是不可能的。”
面對著全息視窗中的那個男人,秦川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繃緊的肩膀微微松弛。
“行吧。”
“…如果你們堅持的話。”
電話掛斷了。
從辦公椅上站起來的秦川,滿臉憤懣地說道。
“這些家伙…居然說事情與我們無關!我從來沒聽到過如此敷衍的回答!”
看著滿臉憤懣的秦院長,站在旁邊的秘書張了張嘴,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事實上在他看來,秦院長確實有些偏執了。
哪怕金陵大學確實出于尊敬和紀念的用意一直保留了陸舟的教授職位,這種保留也是單方面的。法院不可能參考他們的意見,做出影響判決的選擇。
至少,他是相信法院和戶籍管理部門的判斷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雖然認為這件事情是秦院長做的不對,但他倒也能理解這位老先生在這件事情上的反應,為何會如此的失去理智。
畢竟祖師爺都詐尸了。
這要是還能保持理智,那他反而才會覺得比較奇怪。
“小楊。”
聽到秦院長叫住自己,站在旁邊的秘書回過了神,連忙應聲說道。
“什么事?”
“一會兒我有堂課,下午的工作會議就交給你了。”
那個叫小楊的秘書立刻點頭,禮貌地笑著說道。
“好的,院長。”
操作著全息面板下載了課件,秦川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辦公室,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越想越氣。
在他看來那家伙純粹是在從中作梗,用官liao主義的敷衍和所謂的程序,消極對待“陸院士復活”這件嚴肅的事情。
來到了教學樓,就在秦川正準備前往教室的時候,他的旁邊忽然快步走過了兩名年齡看起來不大的學生。
兩人一邊走著,一邊興奮地交談著。
“臥槽,你聽說了嗎?數院的那個面癱臉,居然被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學生給上了一課!”
“一班沒有這個人,二班也沒有,其他班不知道,但都說不認識他!”
“難道是研究院的大神?”
“不會吧,那張臉最多也就二十五六歲,這么年輕咋可能混進研究院里!”
“那就不知道了,要不咱去看看吧?”
“看個鬼啊,一會兒的課不上了?等著聽二班的人講吧!”
無意中聽見了兩人的交談,秦川的眉毛下意識地抬了抬。
這說的是孫景文教授吧?
總覺得…
好像發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階梯教室內。
從嘈雜的喧嘩到一片鴉雀無聲,僅僅只用了半個小時。
而也正是在這半個小時的時間里,擺在講臺右側的那張由全息影像構筑的白板,已經被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算式給填滿。
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白板上寫滿的算式,孫景文教授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微張著的嘴巴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Hadamard方法的演化形式!”
對啊…
他怎么就沒有想到。
“綜上所述,第24行的推論4存在明顯的問題。”
收回了按在墻壁上的手,還是有些不太習慣使用全息白板的陸舟,輕輕晃了晃發酸的胳膊。
隨后他看向了站在講臺旁的孫景文教授,淡淡笑了笑,繼續說道。
“如果你有在看我寫什么的話,應該已經明白了我想要表達的意思。這時候沒有必要執著于引入微分流形,強行引入代數幾何統一理論的方法,更沒必要拘泥于L流形。”
“我…我沒記錯的話陸院士應該在那年圣彼得堡數學家大會上說過,代數幾何統一理論并非是完美無缺的理論,它只是一個拋磚引玉的引子。它誕生于對黎曼ζ函數的研究,但未必在狄利克雷L函數上同樣那么的管用。”
“如果能夠找到一種改進這項工具的方法,我想你離最終的答案,應該就不是很遠了。”
陸院士有說過嗎?
不過,這不是重點。
喉結上下動了動,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沖擊的孫景文教授,喉嚨中寄出了一絲艱難的聲音。
“可是…”
看穿了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背后洶涌的情緒,陸舟思索了一會兒,若有所指地開口說道。
“我讀過數學史,尤其是關于近代的部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那上面有這么一句話。”
“…陸院士一生沒有崇拜過權威,他時常教育自己的學生不要太過于迷信自己,因此我們也不應該將他作為權威來崇拜。”
“希望你追逐的是真理,而不是一百年前的某個聲音。如果他有哪里做得不夠完美,不必替他辯解,將那一行擦掉,重新寫上正確的答案就好。”
那一字一句就如同敲鐘的木槌,狠狠地撞在了孫景文耳中,也撞在了他心中的那堵墻上。
“陸院士一生沒有崇拜過權威,所以我們也不應該將他作為權威來崇拜…”
如夢初醒的恍然漸漸爬上了他的眉梢,嘴里喃喃自語地反復咀嚼著這句話,他那寫滿固執的瞳孔中,漸漸開始染上了一絲不一樣的色彩。
看著似乎是頓悟了些什么的孫教授,陸舟心中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孺子可教也…
這小子雖然固執了點,但還算是有些天賦。而且最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固執并非是一頭撞在了墻上,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
至少自己說的那幾句話,應該算是說到他的心里頭去了。
現在嘛,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陸舟估摸著自己差不多也該走人了。
至于能不能悟到些什么,那就看這孩子的個人造化了…
或許是因為自己活了太久的緣故,而這里又是他曾經工作過的大學,因此不管是坐在這里的學生還是站在講臺上的教授,陸舟看著他們總感覺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切。
如果能幫到他們的話,他還是希望幫他們一把的。
然而就在陸舟正打算離去的時候,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忽然出現了一抹異象。
只見一把淡金色的鑰匙,從那面被全息光影覆蓋的墻壁上,毫無預兆地緩緩浮現了出來。
看到這把鑰匙的瞬間,陸舟先是下意識地一愣,緊接著不著痕跡地側目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學生。
不少人的臉上都寫著驚訝。
但那份驚訝顯然不是針對于墻上的那把鑰匙,而是那一行行算式連孫教授都啞口無言的算式,以及寫下這些算式的自己。
似乎并沒有人注意到那把鑰匙。
它就仿佛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一樣,僅存在于那個只有自己能看到的世界。
陸舟抬起了右手,觸碰了那把鑰匙。就在他的食指接觸到那把鑰匙的一瞬間,那把鑰匙瞬間化作了一團如同螢火蟲似的淡金色光粒,并且就仿佛是找到了某種宣泄口一樣,順著他的指尖瘋狂涌入了他的體內。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不過看著這一切發生的陸舟,心中卻是意外產生了一絲精神上的充實感。
“原來如此。”
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看著自己右手的陸舟,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和記憶中的場景達成某種意義上的同步…”
“這就是發現鑰匙的訣竅嗎?”
原來所謂的“圣地巡禮”是這么一個意思。
身為教授的他曾經在這里為自己的學生們傳道授業解惑,而如今故地重游的他再次完成了這一行為。所以表面上找的是鑰匙,實際上是在找回自我?
想到這里,陸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沒想到在自己醒來的100年后,系統居然會扔給自己這么一個充滿哲學意義的任務。
只不過下一把鑰匙會在哪里呢?
看了一眼站在講臺旁邊的孫景文教授,陸舟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打個招呼再走。
不過看他一臉沉思的表情,陸舟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打斷他比較好。
于是,他什么話也沒說,只給眾人們留下了一個高大偉岸的背影,然后便在那一雙雙或詫異、或崇拜、或目瞪口呆的視線目送下,一句話也沒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