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想要進宮見老太太,唯一的途徑便是通過上官婉兒。
因為現今除了武承嗣,只有上官小婉才可以隨意出入禁苑。
孟蒼生對此也并無反對。
雖說太平當頭棒喝,打醒了吳啟,但是初逢大變,總要給他一點時間。
而且,這個時候,武則天恰恰是那個最適合開解吳啟的人。
只不過,道爺想不到的是,吳啟見武則天可不是去尋求開解的。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是去尋求解脫的。
一個時辰之后,當吳老十站到了兩儀殿,面對武則天。
一老一少,這對離散二十多年的母子終得相見。
不知為何,武則天也好,吳啟也罷,心中都有一絲異樣。
武則天,她經歷過一次錯認吳寧為親子,現在面對吳啟那張俊俏的臉...卻是怎么也提不起曾經的激動之情。
想想也能釋然,這十幾年間,武則天一直把吳寧當成是自己的兒子。
吳寧做過的那些事,對武則天來說,印象也是尤為深刻。
像是三言兩語,說動武三思緩和李武兩家。
像是晝夜不息,寫下那一箱子《醒世方》。
像是,那永遠帶著疏離,又隱隱有著怨念的眼神。
這些過往的種種,讓老太太很難適應突然換了一個人。
而吳啟,更是如此。
直到三天前,他還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吳長路的兒子。
也從來沒想到,他會和大周女皇扯上這樣一層關系。況且,女皇陛下還生出了傳位之心。
這一幕,對于武則天和吳啟來說,都是荒誕的,卻又是無法躲避的事實。
“你...來了啊!”
吳啟躬身一禮,“臣,見過陛下!”
也許吳老十應該像太平那樣,叫一聲“母皇”,或者自稱“兒臣”。
可是,吳老十終歸還是沒有叫出口。
“坐....坐下說。”
老太太略有幾分慌亂,忙不迭地招呼吳啟,在殿上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
“九郎....都與子期說過了?”
“”吳啟一怔,愣愣地看著老太太。
“九郎...”
“子期....”
這是老太太本能的反應,脫口而出。
可是,聽到吳啟耳朵里,卻是另外一回事,親疏自鑒。
老太太管吳寧叫九郎,管自己叫子期。
說明在老太太的潛意識里,吳寧的地位要比他還要親近些。
其實,這是必然。
吳啟與老太太雖然是血脈之親,可畢竟相認突兀,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再說,吳啟從前給老太太的印象除了帥,就是帥,最多再添點文采,是個懂事的乖寶寶。
可是,吳寧呢?
你別看吳老九來到京城這兩三年間沒少給武則天添堵,甚至十年前,他還在下山坳的時候,也是很少順著老太太的心意辦事。
但是,其實武則天和吳寧是一路人。
這一老一少表面上頂牛,但是在大事大非面前,在掌控朝局的眼界上面,卻有著相當的默契。
有的時候,甚至是不用刻意溝通,只需一個眼神兒,對方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這種默契,說好聽點叫心心相吸。說不好聽點,那就是一丘之貉,同為干大事兒的人。
可以說是一種另類的溝通,遠比表面的沖突更容易拉近距離。
武則天的一時不查,讓吳老十也只是微微的一愣神。
心里不但沒有隔閡,反倒不知為何的一陣輕松。
也許對他來說,這樣可以減輕一些對吳寧的負罪之感吧?
回答老太太的問話,也是恭恭敬敬:“回陛下,不是九哥相告,是太平殿下....打醒了臣。”
“太平?”老太太一愣。
下意識問道:“那你....沒事吧?”
“沒事。臣已經...可以接受這個事實了。”
“好...好好好好!”
老太太登時大喜,連連稱好,好似甚是欣慰之感。
結果,可能是高興過頭兒了,又蹦出一句:“這個九郎,錯了吧!”
老太太神采熠熠,對吳啟道:“那日他告與朕真相,朕當時就想把你招至身前,母子相認。”
“可是那個老九啊!”老太太一臉嫌棄,“瞻前顧后,就是不肯。”
“說什么,你經事太少,接受不了這樣的殘酷。”
“現在怎么樣?朕的兒子,哪來那般弱不禁風?不也一樣端端正正,毫發無損?”
“哈哈哈哈!”說到這兒,老太太哈哈大笑。
“朕看啊,也不比他吳老九差上多少!”
“”吳老十臉都綠了。
你要說剛才稱呼上的親疏,吳老十也就忍了。可是這幾句,就有點過分了吧?
老太太這哪里是在高興吳啟可以承擔這個事實,她這是赤果果地高興吳老九看走了眼。
奶奶的,本公子認娘這么大的事兒,怎么成了老太太和吳老九斗氣的結果了呢?
吳老十有些憤憤不平,苦笑一聲,“陛下,他...他看走的時候,可是多著呢!”
“哦?”老太太一挑眉,“說與朕聽聽!”
她倒是沒想到,幾句玩笑,卻在無形間拉近了母子二人的距離。
其實,二人見面本就突兀。
吳啟是突然知道真相,而老太太呢,信了吳寧的鬼話,為了讓吳啟接掌皇位,以為要很久之后母子二人才可相認。
她也沒想過會這么快,這么突然。
所以,一見面,兩人有點尬聊的意味在其中。
但是,無意間把話頭兒扯到了吳寧身上,自然也就有了共同語言。
至于,呈老九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也僅僅是一點玩笑似的吐槽罷了。
吳老十不但不會妒忌,反而有些正合他意的感覺,故意把話題引向吳寧。
說起兄弟之間曾經的丑事。還有吳寧犯過的低級錯誤,使得武則天聽得津津有味,大笑連連。
而吳啟呢,也一直借機觀察著武則天,觀察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娘。
“當真?”時間過的飛快,此時老太太滿眼驚奇,“他居然是扮成瞎子騙來的秦妙娘傾心?”
“居然還....還跑到人家的鋪子去聘賬房?”
“當然是真的。”吳啟繪聲繪色,“陛下只知他要娶秦妙娘,肯定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烏龍過往吧!”
老太太回味著,“這個吳老九真是可以,正事不顧,卻去招惹什么美人。”
長嘆一聲:“心無大志啊!”
轉頭又對吳啟道:“你可不要學他,把心思多放在正事上面。”
“呃。”
吳啟一窘,恐怕老太太還不知道,在女人的問題上,吳老十甩吳寧八十條街,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見吳啟窘態,老太太淡然一笑,“朕也就是說說,你莫要往心里去。”
有如長輩那般的得意一笑,“你身邊那個侍婢”
“叫什么來著...蘭晴?”
“哼!”老太太輕哼一聲,“就太平這丫頭心眼兒多,把蘭晴留在你身邊。也是為了將來后宮之中多一份助益,倒也說得過去。”
“至于婉兒嘛....”老太太沉吟了一下,“之前,朕試探過婉兒的心性,聽之言行并無弄權之心。”
“朕也敲打過她,不要生出這個心意。所以,你若與她有情,朕還是樂見其成的。”
“不過,婉兒名義上畢竟是先帝的才人,年歲也大了些,遂不可為后!”
“將來,朕會擇一大族貴女執掌后宮。對你來說,也是幫助。”
“”吳啟又是一陣無語。
這就....把后宮都安排好了?
聊了這么長時間,吳啟心中大概也有了一個印象。
要說吳老九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不低是不假,可是,武則天也確確實實拿吳啟視為親生。
話語之間,多是訓誡提點。
這就像吳寧、吳啟都是老太太的孩子,并沒有什么親疏。只不過,一個熟悉,另一個剛接回來還不知道怎么相處。
看著老太太神采飛揚的樣子,吳啟原本還有些猶疑的心,漸漸有了著落。
他今天來,可不僅僅是來和老太太話家常的,他是 “陛下!”吳啟突兀出聲,“臣能問陛下一個問題嗎?”
老太太一愣,“你...問吧!”
吳啟咧嘴,誠然看著武則天:“陛下為什么會要把皇位傳給我?”
“啊?”
武則天一愣,“不就應該...應該是你嗎?”
“怎么會就應該是我呢?”吳啟皺著眉頭。
“這”
武則天更是躊躇起來,“你的那幾位皇兄不爭氣!”
“陛下!”吳啟直視武則天,“是和九哥比起來,不爭氣!”
武則天全身再是一僵,“和九郎....九郎比...不爭氣?”
吳啟道出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
李賢也好,李旦也罷,武承嗣、武三思,除了一個李顯確實有點窩囊,好像其他的那幾個和吳寧沒法比。
畢竟吳寧這么多年干過的事就放在那兒,能把其他的那幾位比到臭水溝里去。
可是,換了吳啟呢?
吳啟倒不是沒有才華,可是吳啟的才華并沒有什么展露。
要不是武承嗣兵變那夜,吳寧別有用心地讓他在十六王宅前出了采,可能所有人還認為他只是一個靠著穆子究才能有今天的花花公子。
那么,武則天又怎么知道,吳啟會比李賢、李旦他們更有能力接掌皇位呢?
這說不通。
唯一的解釋就是,吳寧說他行!
吳寧說吳啟可以執掌皇位,說可以把皇位傳給吳老十。
然后,老太太就信了。
而且是全聽全信。甚至不惜讓吳寧放手一搏,導演出這一場讓武承嗣上位,拐了三百六十個彎兒的大戲,來費力地把吳老十扶上去。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
這也是吳老十從一進來,就頗為在意老太太對吳寧的印象的原因。
吳老九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分量得是有多重啊?才能在立儲之事上,不經過任何的考察,不經過任何的思量,就把事定了。
可以說,老太太是用耳朵選的接班人,而非眼睛。
“就是....就是....”武則天被吳老十問的方寸大亂,“就是九郎說,你的才華不輸于他,可堪大任。”
“朕就....”
“再說”最后已經是無奈了,“再說,這皇位本來就是要給九郎的。如今他沒了資格,那自然就是給你了!”
老太太想罵娘,這是誰教出來的兩兄弟?一個是到手的皇位不想要,另一個則是當著她的面直接問,憑什么給我?我有資格嗎?
她就沒見過這樣兒的。
“所以”聽了武則天的解釋,吳啟更加釋然,“所以,是九哥讓陛下做出了決定?”
武則天猛然一驚,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這時,吳啟平靜而又堅定的聲音再一次在殿中響起。
“臣再問一句,這天下之主、皇權之繼.,為什么一定是我?難道不能是別人嗎?”
武則天:“”
一個時辰之后。
“不行!你這孩子,太過妄為!”
“陛下!不,母皇!兒臣永遠是你的孩子,兒臣也愿永遠伴隨母皇左右。可是...”
“有些事,你也辯駁不了,從心而論吧!”
“不行!”武則天眉頭緊皺,老目無光,仿佛經歷著人生最大的一個決定。
“不行.....”
“要不你容朕再想想?”
“好!”吳啟躬身上禮,“時近昏時,兒臣....告退!”
有些事,要給老太太一點時間。
吳啟出得皇宮,一上朱雀大街,就見吳寧,還有吳家眾兄弟,在皇城門口等著他。
吳老十第一反應是躲開,可是終還是忍住了,局促地挪步到吳寧身前。
“九哥....”
“”吳寧抿嘴一笑。
還不錯,起碼吳老十現在還能站著,說明他是可以挺過去的。
“什么都不要說,聽我說。”
看了一眼吳家兄弟,就在剛剛,吳寧已經代替吳啟將所有的真相向兄弟們攤牌了。
至于結果,結果就是,眾兄弟都站在這里。
“聽我說。”
吳寧上前一步:“于理!”
“我吳老九是你的替身,替你背負的這么多年的苦楚,下山坳四百余口的人命也是因你而亡,你吳啟是這一切的根源!”
“我該恨你,報復你,甚至殺了你!”
“所以”
吳寧說到這里,猛的全力揮出一拳,正打在吳啟的肚子上。
嗷!!
吳老十一聲悶哼,立時吃疼的弓成一只蝦子,但看向吳老九的眼神,卻是有幾分釋然。
這一拳,是他應該受的。
而吳老八、老十一、七哥等人,還沒等吳啟直起腰來,就瞪著猩紅的眼珠子上來了。
有樣學樣,也都照著吳老十的肚子,就是毫不留情的一下。
靠!!
吳啟暗罵一聲。
本來呢,事由他而起,大伙兒打死他,也不能解氣。
吳老十也有心理準備,就算大伙兒不怪他,他也想自己抽自己。
可是,真招呼在身上才知道,這是....真特么疼啊!
吳老十直接抱著肚子縮倒在了地上,嗷嗷嗷直叫,間隙還不忘蹦出一句:
“特么過程就算了,說重點!”
“重點?”
吳寧笑了,蹲下身來,“重點就是,比起那些仇恨、那些怨氣、那些不甘,更忘不了下山坳的河溝里,大伙兒光著腚摸魚的過往。”
“忘不了一個鍋里撈糙米飯的苦日子,忘不了一塊被老祖君追得滿坳子亂竄的不堪。”
“我更忘不了,咱們是風里雨里,走過來的兄弟!”
“所以,于情”
說著話,吳寧向倒在地上的吳啟伸出了一只手。
同時伸過來的,還有吳老八,老十一 所有吳家兄弟,有力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