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吃飯這種事兒,吳長路本來就不擅長,更別說是王府夜宴這種純粹是為了交際而設的宴席。
比起和一幫子假模假樣、表里不一的官場戲子同席,還不如讓他回家溫上幾碗老酒,聽吳寧那小兔崽子胡吹海擂呢!
可是沒辦法,這次是武三思牽的頭兒,廬陵王李顯親自下的貼,不來卻是不行的。
......
說是宴請房州軍政官員,其實也就那么幾個人。
大令孫宏德算一個,吳長路這個一州統軍算一個,像什么州府判官、縣尉,吳長路的副將、佐官這些人,想來也沒那個資格。
當然,除了孫宏德和吳長路也不是沒有別人,房州下屬的竹山、竹溪、保康三縣的縣令也在其列。
至于為什么州府的二三把手都沒資格來,下面小縣的縣令卻有資格,其實原因很簡單,州府的判官就算權力再大,那也是“吏”不是官。
相當于是當地的百姓出錢,雇傭這么一個人來幫他們管理。每年交些役使錢,當做這些人的工資和開銷。
像什么衙差、縣尉,城門口收稅錢的使吏,都是這個性質。他們一般都是地方舉薦,終身任命,天上不掉餡餅,基本就沒升遷的機會。
但是官就不一樣了,你別看那三個縣令官兒小,就是個九品芝麻官兒,可那要么是正二八經科舉考上來的,要么就是家里不定出過多少個宰相的世家大族,必定要低開高走,前程遠大的。
所以說,你別看一屋子人就屬這哥仨兒官兒最小,可是席間坐次比吳長路還靠前,連王弘義這個王府長使都比不了。
武三思和武承嗣關注最多的,除了孫宏德,就是這哥仨兒了。
對此,吳長路樂見其成,巴不得沒人注意他呢。
往末席角落里一窩,一面安心吃酒,一面打量著席中的每一個人。
位于堂上正位的,自不用說,當然是廬陵王李顯和王妃韋氏,吳長路見過多次。
左右兩邊,分別是武承嗣和武三思。
在吳長路看來,這兩兄弟簡直就不像兄弟。
武承嗣三十上下,給人感覺很陰沉,有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而武三思恰恰相反,能談善交,與孫宏德、王弘義等人相談甚歡,頗為熟絡,看上去很是隨和。
“可惜!”吳長路暗自搖頭,“都不是什么好鳥。”
自打十年前,武敏之諸罪事發,被圣后罷去武姓,剝奪武氏繼承人的資格之后,武承嗣儼然就是武家的領軍人物。
而武三思雖然沒有武承嗣那般傲氣,可是稍稍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這位就是一個笑面虎。
別看表面上和和氣氣,隨和可親,可是背地里,手比誰都狠,心比誰都黑。
這些年,倒在他手里的李氏宗親怕是數都數不過來了。
......
讓吳長路好奇的是,倒沒看見太平公主。
這個皇親貴女只是入城的那天露了一面,之后就沒再出現過,今日怕是也難見真容了。
正自顧自地想著,就聞身邊有人輕喚:
“吳統軍?”
“吳統軍!”
“嗯?”吳長路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自己。
“怎,怎了?”
“怎了?”竹山縣令聞之,不由苦笑。
這個吳長路,怎么還敢在這個時候走神兒?
好心道:“剛剛我等與武尚書說起統軍到各縣募兵之事。”
“啊....”
吳長路大驚,武尚書就是武三思。
起身對武三思一抱拳,“某將適才有些走神,尚書莫怪!”
武三思被一個武官無視了,本應暗恨。
可是吳長路這一拜,倒是讓他玩味地笑了出來。好好看了看吳長路,心說,這人有點意思。
要是別人在這樣的場合被抓包兒,怎么著也不好承認得這么直接吧?
你倒是編個因由騙騙我啊?這位倒好,直說走神,都不帶含糊的。
笑道:“適才竹山令說,你到他那兒去募兵,在竹山住了半個月,卻連他這個縣令的面都沒見。可有此事啊?”
竹山縣令苦笑搖頭,“哪里是不見,本縣上趕著去請他吃酒,人家都不理呢。”
“額。”
吳長路窘迫道:“軍務事重,無暇吃酒,莫怪。”
“哈哈哈。”武三思大笑,這個軍漢還真是挺有意思。
半真半假地規勸道:“爾等皆為房州同僚,吳統軍這樣為人處事,可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不想,吳長路還沒答話,保康令卻是笑著接過了話頭兒。
“尚書這話怕是白說嘍,何止是竹山令他不見,到我的保康,吳統軍也連我的面都不見呢。”
“......”
吳長路汗就下來了,心說,特么你們一幫文官吃飽撐的啊?揪住我不放干嘛?老子得罪你們了?
他哪知道,這幫人還真就是預謀好的。
......
此時,氣氛略有尷尬。
竹山、保康兩縣大有聲討吳長路之意,而吳長路反駁也不是,不反駁也不是,漲紅著臉就那么杵著。
“好啦!”竹溪令開口道,“再說下去,怕是武尚書信以為真,撤了吳統軍,看你們到時傻眼不傻眼。”
向武三思一禮道:“吳統軍為人耿直,疏于交際,可是辦起事來卻是一點不含糊的。”
舉例道:“今夏竹溪黑頭山起匪患,下官頭天報到府衙,吳統軍第二天就帶人到了。三日之內就平定了黑頭山盜匪,自己也身受刀傷。可同樣的不肯吃下官一席酒菜,連夜又帶人回去了。”
“哦?”武三思疑聲,“還有此事?”
“確是如此。”保康令點頭道。
“荊湖一帶屬房州山多林密,本應匪盜橫行之勢。可偏偏只房州一地難有綠林響馬為禍百姓,概因吳統軍守備有方啊。”
轉向吳長路,“剛剛只是見統軍一個人坐在那里冷冷清清,忽生玩笑之心,統軍莫要當真才是。”
吳長路一聽,暗暗瞪了保康令一眼,奶奶的!嚇老子一跳。
可是嘴上還得說好聽的,“哪里話,過獎了,過獎了!”
這時,孫宏德終于開口了,看著吳長路。
“說句公道話,吳統軍的能力,房州一地是無人不夸的。單看此次武尚書與武納言蒞臨房州,我房州府兵武備,連百姓都交口稱贊。”
“可是....”
話風一轉,“武尚書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房州同僚同守一方安寧,確實要多多走動,多多往來的。”
“......”
“......”
“......”
“......”
現在不但吳長路有點懵,席上還有另外三個人也有點懵。
首先是武承嗣。
別看他不愛說話,沒有武三思那般八面玲瓏,可是這席上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在心里。
怎么地?難得房州文官會對一個武將大贊特贊。
第二個懵的,是李顯。
李顯心說,吳長路怎么就成香餑餑了?
要知道,武三思為什么特意要宴請房州官員,那是因為房州這幾縣令來頭都不小。
孫宏德那是進士出身,而且就是武三思提拔起來的。
保康令是上一科中的明經,同樣是武三思點選的人。
而竹山令姓崔,只聽這個姓就知道是哪兒來的,正經的清河崔。
竹溪令也不簡單,關隴出身。
這四位哪一個都不簡單,哪一個都有分量,可偏偏屬于不同的朝堂勢力。
能讓他們連成一氣,共同推捧一個武將,這可是新鮮得很。
......
最懵的,就是王弘義。
他倒是知道這四位為什么連城一氣,因為他王弘義啊!
在房州,孫宏德這幫人最想干掉的當然就是他王弘義了。
只不過,他沒想到這幫人下手夠快的,這么就想把吳長路也拉到他們那邊兒去?
看吳長路那個反應,絕對不像是早有勾連。這明顯就是孫宏德想在吳長路面前賣個好,想拉攏這個房州統軍。
那能行嗎!?
王弘義飛快在在心中盤算,要是吳長路真的和孫宏德走一塊兒去了......下面三個縣令也跟他們一伙......
那自己就徹底被孤立了。
這怎么可以,必須采取措施。
于是,王弘義出手了。
“武尚書可能不知,吳統軍不但治軍有道,保房州一方平安。統軍治家的本事,也非常人可比呢。”
“哦?”武三思心說,越來越有意思了。
“何以見得?”
只聞王弘義道:“尚書怕是不知道,在房州城外五里有一下山坳,乃是吳統軍的本家。此處山多地少,又無甚特產,世代貧困。可是,武尚書一定想不到,就這么一個窮地方,馬上就要成為房州最富庶的村子嘍。”
“這是為何?”武三思玩味地看了眼吳長路,“莫非吳統軍也是個吃兵糧,喝兵血的軍中蛀蟲!?”
“非也,非也。”
王弘義搖頭,“吳統軍為官之清,弘義敢以性命做保!”
“不信武尚書可去他家中一觀,連個仆從都沒有的州府統軍,武尚書可曾見過?”
“那還真是新奇。”
武三思頗為驚訝,要知道,大唐稍稍有點余錢的百姓之家都要蓄奴,何況是一州統軍?
“現在像吳統軍這樣的官員,卻是不多了啊!”
心中更是生疑,“那小小的下山坳又何以生財呢?”
王弘義聞言,賣了個關子,笑道:“武尚書一定猜不到。”
“確實不好猜。”
“下山坳開起了幾家客店。”
“這倒是新鮮了。”武三思不由苦笑,“山間窮村的野店也能這般生財?”
“武尚書不知,下山坳的客店非是一般的客店。下官敢這么說,就算是神都洛陽,武尚書也絕對找不出像尋翠居這樣的雅致好店。”
“......”
武三思呆愣了半晌,這話說的有點大啊!
“那等有機會了,倒是要去看上一看。”
意味深長地對吳長路道:“看看吳統軍到底是怎樣的治家有方。”
當然了,去看吳長路治家之前,武三思肯定還有別的事兒要干。
那就是要先好好了解一下,一個被他的人、關隴世家的人、七姓十家的人,還有王弘義這個圣后的人,一致看好的吳長路到底有什么過人之處,值不值得他抬上一手。
......
結果一查不要緊,這才發現,這個吳長路可以啊!
在裴行儉帳下聽差征過吐蕃,而且當年生擒吐蕃四王的人就是他。
受過先帝親召封賞,調用京中,而且深得圣后姐夫賀蘭安石的賞識,幾次向朝廷舉薦。十幾年前回到房州,出任州府統軍至今。
可以說,當年他要是不回房州,幾乎可以肯定必是當朝大將。
反正總結下來:這個人可用!
不到一個月,京中御封即到。
房州折沖府校尉吳長路,改遷山南道府軍別駕,留房州待用。
接到圣旨之后,吳寧特意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嗯,也就相當于連升那么十來級吧!
這筆買賣,做的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