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鳳來的精神明顯一振。
為人臣者,能到自己這個份上,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縱然沒能位列首輔又能如何?
大明臣掛掉的大臣多了去了,可是真正能讓崇禎皇帝親往探望的,除了之前的英國公張惟賢,可就咱施某人一個啦。
可是,英國公張惟賢的情況,跟自己又不一樣。
當今皇帝對于英國公一系的看重和信任,天下人只要不是瞎子的,就都能看的出來,老英國公也是為國戎馬征戰一生,故去之前得到皇帝的探視也算是應有之意。
可是,崇禎皇帝對于文臣的態度不算太好,同樣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如此一來,就更顯得崇禎皇帝來九州島的難得了。
打起精神后,施鳳來才喘著道:“命人為陛下準備行宮,老夫,老夫要親往碼頭上去迎駕!”
沈顥扶住了想要起身的施鳳來,笑道:“施閣老未免太過心急了些,陛下只是命人傳信過來,卻也不是現在已經到了碼頭,估計也需要一些時間?”
見沈顥的目光投向了自己,朱虎道:“按照北海艦隊的行程來看,大概還需要半個月左右才能到九州島。”
施鳳來這才停下了想要起身的動作,只是對沈顥道:“務必要安排好陛下的行宮,還有老夫之前交待給你的那邊東西,一定不要忘記!”
沈顥笑道:“施閣老放心便是,學生一定安排的妥妥當當的。只是陛下親至,那些東西,施閣老何不面呈陛下?”
施鳳來道:“且看吧,倘若老夫真的能再撐上半個月,那便親自呈給陛下,若是不能,可就有勞子明了。”
沈顥心中一酸,卻點頭道:“閣老放心,學生一定不負所托!”
施鳳來點頭致謝后,卻又接著道:“既然陛下要來,那德川家來九州島的事情,便要變一變了。”
沈顥點頭道:“施閣老的意思是?”
施鳳來道:“雖然陛下不曾直接說過,可是看的出來,咱們這位陛下,只怕是恨不得倭島無人才好。
雖然老夫不知道陛下為何會對于這倭國有如此之大的恨意,可是為人臣子者,自該替君上分憂。
眼下大明四處征戰,雖然沒有全部抽空國內的兵力,也沒有對百姓們的生計造成什么太大的影響,可是影響卻肯定是有的。
倘若再開啟倭國戰場,你能想到會有什么樣兒的后果吧?”
沈顥點了點頭,斟酌著道:“正如《阿房宮賦》之中所言,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陛下天縱奇才,如今幾乎是將大明內部的所有矛盾全都轉移到了征戰和建設上面,使得大明內部得安穩休養,縱然看看天災,卻無流民產生,自然也就失去了禍亂的根源。
只是,自古來可以馬上得天下,卻難以馬上治天下。陛下此舉未免有些太過于行險,且陛下在,則萬事無憂,倘若一旦有不忍言之事發生,繼承人又沒有陛下這般的雄才大略,則是天下動蕩必不可免,很有可能再現暴秦之事。”
施鳳來點了點頭,道:“陛下比任何人看的都清楚,或者說,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卻只有陛下敢橫下心來行此險招。
天下動蕩的根源在什么?在于流民?可是,流民產生的根源在于什么?
不還是失去了土地,吃不上飯?”
長長的嘆息了一口氣之后,施鳳來才接著道:“朝堂諸公都看的明白,可是心里想著的卻只有自己那一攤子。
不好的,便是想著如何讓自己能撈到更多的銀子和土地,哪管百姓死活?
倘若是好些的,也不過是抱著賊來我死便是的心態,可是,這恰恰是大明所不需要的。
大明不怕貪官,陛下也不在意官員們是不是貪,陛下在意的是這些官員們能不能把事情辦事,能不能讓百姓吃上一口飽飯!
可是啊,都看的清楚,卻被白花花的銀子迷了眼,連老夫和溫閣老這樣兒的,都能被那些正人君子們斥為閹黨!
真要是這么下去,我大明又能再撐幾年?十年?二十年?
天災不斷之下,大量的流民產生,能撐過二十年,就可以說是祖宗保佑了。”
沈顥點頭應是,接道:“施閣老所言極是,也正是陛下敢行此險招,才生生的為我大明續了命,延了壽。”
想想崇禎皇帝自從登基之后干過的所有事情,連沈顥這個自認為膽子極大的家伙都有些不寒而栗。
換成任何一個人處于當時崇禎皇帝的位置上,估計都會選擇安撫朝臣,而不是依靠閹黨和廠衛,直接清洗朝堂,更不會把建奴放進京城之外。
可是崇禎皇帝偏偏就干了,而且還不避箭矢,親自著甲登城督戰,親自率兵追擊建奴,后來更是不斷的開疆拓土,將整個大明的所有內部矛盾全部轉化為對外的矛盾——這種險招,幾乎可以跟《三國演義》中的空城計相提并論,完全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玩法!
施鳳來點頭應是,接著道:“如今大明的戰場,尚且有好幾處。
遼東的建奴自不必多說,遼東雖平,可是莫臥兒以北那里還有殘余的多爾袞所部,據說正在與更往北一些的毛蠻征戰不休。
莫臥兒之地雖平,可是在老夫看來,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陛下總有一日會再起大軍遠征之,到時候又會如何?
如今,陛下要親來九州島,卻不知又會掀起多大的風浪?我等又該如何應對?那些倭奴又會有何反應?”
沈顥搖了搖頭道:“學生也猜不透,陛下的想法,豈是他人可以隨便能猜透的?
只是正如施閣老所言,陛下對于倭奴似乎有一種不可對人言的恨意。
以學生之見,縱然陛下有些小…有些睚…”
想了想,沈顥還是沒膽子說崇禎皇帝小心眼和睚眥必報,干脆換了個說法:“哪怕是因為之前的倭寇做亂,也差不多是百余年過去,陛下也未曾經歷過倭亂,又如何會有這般大的恨意?”
施鳳來也是撓頭:“老夫也猜不透。
其實,老夫曾經與溫閣老等人都商議過,只是確實猜不透陛下的恨意到底是從何而來——別管是倭寇為亂,還是因為朝鮮和琉球,都有些說不過去?”
沉吟了半晌之后,施鳳來才接著道:“且不管陛下為何會這般的恨倭國的這些矮矬子,我等只要配合好陛下,將倭國盡收于囊中便是。
只是,正如老夫方才所言,我大明不可再輕啟戰端,對于這倭國,只要鈍刀子割肉,早晚一天能讓其崩潰,到時候再取倭國,便易如反掌。”
沈顥道:“如今福壽膏還有大量的鹽,酒,都在注入倭國,倭國的銀子卻流入了大明,徹底掏空倭國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可是,話雖是這般說法,可是陛下究竟會怎么做,卻是不好說的很?”
施鳳來苦笑道:“誰說不是呢?陛下行事便是這般,向來天馬行空。
對了,倭國使者那邊,你且招待安頓好,還有那德川家光,只要他來,就要想辦法讓他多停留幾日,最好是能讓他覲見陛下!”
沈顥有些遲疑的道:“讓德川家光多停留些時日甚至于讓他去覲見陛下倒是好說,可是陛下萬一…”
施鳳來斬釘截鐵的道:“那就讓德川家光去死!
正所謂蛇無頭不行,倭國的實際掌控者德川家光一旦死掉,倭國估計要亂上一陣子,也好方便我大軍踏平倭國,了了陛下的心愿!”
沈顥也不禁有些汗顏——德川家光的次子,應該就是下一任幕府大將軍的德川家綱還在大明讀書,操辦者正是施鳳來和任一真那個死太監。
可是,施鳳來對于要干掉極為尊敬他的德川家光,似乎沒有一丁點兒的心理壓力——沈顥有些理解東林黨的人為什么要斥責施鳳來是閹黨了。
除了閹黨的人之外,剩下的東林黨人雖然不要臉,可是卻不會像施鳳來這樣兒赤裸裸的把臉皮給扔掉…
難道民間有句俗語,說是武大郎玩夜貓子,什么樣的人玩什么樣的鳥兒…
德川家光的速度北不慢,在德川左衛門佐到了九州島并且征得了沈顥的同意之后沒幾天時間,德川家光就到了九州島,似乎德川家光已經早早的在九州島之外等著了。
實際上,德川家光還真就是在九州島之外等著德川左衛門佐的消息,甚至于德川家光有十足的把握,沈顥會同意自己的要求。
因為不光是自己與任一真那個死太監的交情不錯,自己與施鳳來的交情也是實打實的,甚至自己最看中的兒子德川家綱,也拜入了施鳳來的門下,被安排去了大明的國子監讀書學習。
這么些的交情加在一起,德川家光有十足的把握可看望施鳳來——實際上,德川家光也是真的惦念著施鳳來的身體情況,倒也沒抱什么其他的心思。
當德川家光到了九州島總督府的時候,沈顥已經難得的出現在了九州島總督府的門前了。
德川家光向前走了兩步,頓首示意道:“因為放心不下施老先生的身體狀況,家光冒昧前來,打擾了!”
沈顥哈哈笑道:“德川先生掛念施閣老的身體情況,沈某也替施閣老感到高興,又何來冒昧之說?請!”
隨著沈顥向前行了兩步后,德川家光忍不住道:“不知道施先生的身體情況到底怎么樣了?”
沈顥抹了抹眼角,嘆息道:“只能說是時好時壞罷,若不是九州島上有皇后娘娘派來的御醫,再加上德川先生命人送來的那些藥材,只怕施閣老當真就撐不過去了。”
德川家光也嘆息道:“鄙人一直仰慕施先生的學問風采,只是日本國中也有許多事務要處理,一時抽不出時間前來,甚為遺憾,如今家光終于有時間前來,施先生的身體情況卻又不太好,當真令人遺憾至極啊!”
沈顥笑了笑,開口道:“德川先生來的巧,這幾天有件大喜事將至,施閣老的精神已經見好了一些,或許還能和德川先生多聊一會兒?”
德川家光哦了一聲,好奇的道:“不知道是什么樣兒的喜事兒,竟能讓施先生也是這般的開心不已?莫非是大明又打了什么勝仗啊?倘若如此,我日本上下,無不與有榮焉?”
沈顥哈哈大笑道:“打了勝仗么,是肯定的事情,不奇怪。如今圣天子在位,我大明若是打不了勝仗才是奇聞,這也算不上什么大喜事。”
德川家光這下子更好奇了,開口道:“愿聞其詳?”
沈顥笑瞇瞇的道:“這大喜事么,乃是我大明皇帝陛下將親臨九州島來看望施閣老,施閣老的精神自然見好。”
恍然大悟的德川家光撫掌嘆道:“大明皇帝陛下竟然如此看中施先生,竟然要親來看望,這確實是件天大的喜事!”
口中不住的贊嘆道,德川家光的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甚至于隱隱的有些不爽。
對于中原文化有所了解,甚至于夾雜在第一批遣明使之中留學大明的德川家光,很清楚崇禎皇帝親自來了九州島會有什么樣兒的后果——就算是施鳳來的身體能撐過去,崇禎皇帝親來探望之后,施鳳來也是非死不可了。
隨著沈顥向前行了幾步之后,德川家光才看著總督府院子內的景色道:“果然不愧是天朝上國大匠所制,這總督府的氣派當真將日本十之八九的建筑都壓了下去,只怕惟有天王展下的王宮可與之相媲美。”
沈顥卻有些不以為然——倭國這破地方能蓋出什么好的建筑來?一個總督府就把你丫的給唬住了?真要是看看紫禁城,你丫的還不得以為到了神仙所居的世界?
一邊客套著,沈顥一邊引著德川家光向著總督府后院行去,慢慢的就轉到了施鳳來的住處。
一見到形容槁枯的施鳳來,德川家光就驚道:“家光見過先生!先生何以成了這般模樣?當初家光拜會先生之時,先生風采當真令家光折服的五體投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