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璧當日與圣上、皇太后說話時,有一些三司官員和宗親在,那些尖銳言語,聽得人膽戰心驚。
哪怕當時不敢議論,事后多多少少也會與相熟的同僚交流幾句。
黃印那時候沒有在北花園,但審問孫璧的活兒落在他頭上,自是把來龍去脈都弄清楚了。
他抿了一口茶,站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
他有好些日子沒有回家了,孫氏宗親有幾個三五不時地堵他,想讓他高抬貴手,起碼放過已故的南陵王。
黃印最不喜歡這些手段,反正孤家寡人一個,睡在衙門里也無妨。
宗親還不至于到都察院的衙門里才尋他。
左都御史房執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官員了,這些年對黃印頗為賞識,提點也多,黃印能在毫無背景的情況下、如此年紀就爬到如今的位子上,房大人提拔他許多。
因而,房執也是最曉得黃印脾氣的。
“別總覺得老夫說話不中聽,”房執端著熱茶,道,“老夫歲數大了,忙乎不了幾年,你因兩湖與去歲催漕有功,晉了右副都御史,等老夫告老,連副都可以摘了。
到時候,二品大員了,整個京師也是數得上號的,你再想往上爬,就得沖著三公之位去了。
老夫知道,你也沒那份野心,又不用給兒子、侄子鋪路,二品都御史,你都滿足了。
今兒不是勸你前程已夠、明哲保身,你就是牛脾氣,眼里揉不得沙,改不了。
老夫只是勸你,別太得罪宗親。
你我都知道,南陵王造反根本沒有實證,什么礦洞里的開鑿印子,那都是糊弄孫璧的,真寫到案卷上才是胡扯。
南陵王的廟享十之八九是能保得住,你何必為了躲宗親連家都不回了呢!”
黃印在一旁坐下,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您怎么確定能保得住?”
房執瞥了黃印一眼:“別打馬虎眼,外頭吹的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我又沒聾。”
黃印笑了笑,道:“孫璧還真有些本事,難怪能煽動南陵跟著他造反,他那張嘴,把當日在北花園里的那些都說懵了。”
“欲揚先抑,”房執道,“寫起文章來,各個都會的技巧,從紙上出來,稍稍變個模樣,就全被揚到天上去了。”
三司在南陵折了太多人,對孫璧咬牙切齒,恨他造反,恨他設計,可真正見著孫璧本人了,聽他那么一番煽動的話,就真的心生質疑——南陵王無心皇位,卻私采礦藏,是不是真的對圣上失望了…
黃印罵了孫璧,三司官員陸陸續續回過神來,可他卻不能去罵滿京城的百姓。
百姓對孫璧嗜血煉丹先入為主,突然發現孫璧沒有那么壞,這風就吹歪了。
黃印倒不是不能理解百姓們的想法,只是,孫璧擁兵造反這就是事實,和他是不是煉丹沒有任何關系。
這其中,還有宗親在推波助瀾,能不把人帶跑了嘛!
有這么一陣亂風,圣上想撤南陵王的廟享,都不好行事。
若堅持撤…
黃印都能猜到宗親的下一步計劃,那就是把孫璧在北花園里說的話漏幾句到民間,揪著孫睿失德大做文章,逼圣上在一塊牌位的香火和一個兒子之間做選擇。
房執知道黃印通透,又勸了一句:“早些定案,免得把三殿下攪和進來。
立太子之事自然擱下了,可將來如何還不好說,三公也要以明州調查為參考。
若明州那兒并不要緊,宗親還摻和,三殿下平白受流言蜚語。”
“無風不起浪,三殿下自己都認罪了,大抵錯不了,”黃印哼笑了聲,“真錯了,亦是欲揚先抑,虧欠了他的,不還是要數倍還回去?”
“你這張嘴…”房執苦笑著搖了搖頭。
黃印知他好意,便道:“我曉得您的意思,您放心,會辦妥的。”
房執的意思很清楚,一是一、二是二,辦南陵的案子,拎出來辦了就是,千萬不要東拉西扯,把旁的混進來,那只會把事情變得復雜不已。
就黃印這性子,宗親拿孫璧的案子來扯孫睿,他肯定不樂意。
南陵歸南陵,明州是明州,這是兩回事,決不能混為一談。
到時候,黃印鐵定要開罪宗親。
既如此,不如快速結案。
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說服圣上。
該審的都審得差不多了,黃印寫了案卷折子,翌日送到文英殿。
今兒他當值,傅太師看了案卷,示意他親自送往御書房去。
圣上情緒不佳,倒是沒有發火,只是一直沉著臉,問道:“撤不了?”
“難。”黃印如實回答。
圣上揉了揉眉心,讓黃印與他一道去慈心宮。
皇太后已經交代過了,一旦有了結果,要讓她仔細看過案卷。
圣上豈會不知皇太后的意思,成王敗寇,案卷上可以把孫璧罪狀寫得罄竹難書,也能影射南陵王幾句,那不是皇太后想看到的,起碼,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想無憑無據給南陵王蓋罪章。
慈心宮外,顧云錦剛從小轎上下來,還沒有來得及進去,就見甬道另一頭出現了一片明黃色,她趕緊退至一旁,靜候圣上。
圣上近來眼神不好,距離還遠,只瞧見人影,看不清模樣。
還是韓公公機靈:“是小公爺夫人,又來陪皇太后嘮家常了。”
待御駕到了跟前,顧云錦行禮問安。
圣上沒有往慈心宮里走,顧云錦也只能停在原地,他們一行人僵在外頭,引得小曾公公帶著人急匆匆迎出來。
“阿淵媳婦兒,”圣上偏過頭看了顧云錦一眼,道,“南陵王和孫璧,你怎么看?”
顧云錦沒有想到圣上會問她這樣的問題,答了個絕對不錯處的:“都說后宮不干政,一個國公府的世子夫人,更不敢對朝事胡言亂語了。”
“哦?”圣上挑眉,“阿淵可沒少夸你,說你好學、上進、對行軍打仗都能指點一番了,怎么就說不得了?”
顧云錦垂眸,蔣慕淵吹得起勁兒,這會兒她應對起來可真是麻煩不少。
倒不是她說不出子丑寅卯,而是,她沒有弄明白,圣上到底為什么問她,這背后可有什么陷阱。
她不想三言兩句的,給遠在蜀地的蔣慕淵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