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在陽光下曬一會兒,饒是精神好的年輕人,都難免打瞌睡。
喬靖這兩天不在保寧城,府衙小吏們都躲懶,趁著日頭好,杵在石獅子旁瞇著眼打盹。
突然間,光線閃了眼,似是鏡子映光一般,幾下就把人給閃迷了。
小吏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很是不愉快,瞇著眼尋了尋。
那些光是從一年輕婦人頭上的首飾上折過來的,隨著對方落轎、整理袖口的動作,忽而照此,又忽而照那。
小吏想罵娘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年輕婦人不是別人,是王瑯的妻子。
王瑯在喬靖跟前能說得上話,他們不敢罵的。
雖然罵不了,但一個個還是瞪大了眼睛看金安雅的首飾頭面。
京城出身的官家女的眼光與喜好,與他們蜀地的女人,截然不同。
那可都是真金白銀打的,亮閃閃的,戴在年輕婦人頭上,絲毫不顯得俗氣,反倒是大方又貴氣。
蜀地有不少苗人,他們也見過苗人女子的首飾,好看是好看,但大抵是人人都覺得京城才是好貨云集之處,怎么看,都是京里的喜好是最招眼的。
金安雅沒有著急進府衙,而是轉到了石獅子對角的幾家鋪子,買了些點心裝好,這才給王瑯送進去。
她前腳一走,幾家鋪子的婦人全聚在了一塊,對著那上上下下都彰顯著“我有錢、我還有眼光”的背影,好一陣嘀咕。
“王瑯先生自打在保寧住下,就只是個窮酸教書先生,一家人吃喝都要銀子,哪里還會有多余的給媳婦兒做漂亮衣裳、金貴首飾,也難怪他要投到喬將軍麾下。”
“小婦人愛俏,就沖著金子銀子,王瑯他媳婦兒就會支持他,畢竟,人家出身好,閨中穿金戴銀,沒道理嫁了人了,還把白送的銀錢給丟出去。”
“也就是王瑯先生的老娘想不通,非要罵兒子、罵兒媳,她能受得了貧苦,憑什么要兒媳婦也受得了?”
“有奶才是娘,媳婦兒吹吹枕頭風,哪里還有老娘的位子,王夫人再想不通,遲早叫兒媳婦趕出門去!”
“至于王家那小姑子,那是潑出去的水,等以后嫂嫂從手指縫里漏點金碎碎、銀碎碎的,就知道該幫誰說話了,你們看看地上那攤積水,映著光,亮堂不亮堂呀,是吧?”
一群人哄笑出來。
金安雅只聽見了幾個詞,她這些人會說什么,她一清二楚。
當然,這也是他們一家希望旁人嚼的舌根。
她不怕別人說她愛財,她若不愛財,又怎么教唆著王瑯努力給喬靖辦事兒呢?
說回來,她這個年紀,不愛俏是不可能的。
前兩年節儉,她能省吃儉用,但有銀子能正大光明花給別人看,她當然要打些稱心如意的首飾。
王瑯要做的事情很危險,很難,她能讓他做得更順暢些,又能同時讓自己漂亮些,兩全其美。
金安雅提著點心進去,王瑯正在偏廳奮筆疾書。
大案上擺著不少文書,他的身后還掛著蜀地的地圖,聞聲,王瑯抬起頭來,眼下一片青色,很是疲憊模樣。
王瑯見了她,也就放下了筆。
金安雅備了點心,又親手給王瑯煮了茶水,接著熱水翻滾的聲音,她才壓著聲,道:“說要快些,最遲到開春,收不回蜀地也要讓喬靖沒力氣折騰。”
王瑯挑眉。
如此算來,不過一季而已。
與當時簡單商議時相比,緊了許多。
王瑯曾聽袁二提過,小公爺對這場戰事的預期,兩年內能打完已數速勝了,真拖上三四年,也不覺得意外。
可事實上,到來年開春,都沒有滿一年。
有如此變化,想來是朝中有變故,以至于小公爺不得不迫切獲得蜀地勝利。
王瑯如今幫喬靖處理文書,陸陸續續也能收到不少線報。
前幾天剛得的消息,蔣慕淵親自從平海關調了戰船兵力往江南,又讓余將軍募兵。
當時喬靖火大得不行,蔣慕淵讓江南水師與蜀地水師同歸于盡,喬靖咒他,說蜀地水師無力東山再起,江南水師也別想有什么好處,朝廷沒錢,還募兵呢!募來的都吃豬食去!
現在想來,此舉背后大抵另有文章。
王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可只有短短一季,委實困難。
遠遠的,似有腳步聲過來。
金安雅聽見了,站起身來,聲音冷冰冰的:“我就要那串珊瑚!母親那個歲數,還戴珊瑚做什么?惹人笑話嗎?珊瑚就該是我這個歲數用的!我不管,你不開口問她要,我就自己去要了!我今兒還定了根簪子,上頭就要嵌珊瑚!”
王瑯反應也快,無奈地直搖頭:“一串珊瑚罷了,你從前又不是沒有,母親那串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這幾年就這么些念想了,你…”
“是啊,我從前是有,我從前什么都有!”金安雅的聲音高了起來,“我從前什么樣兒!現在什么樣!你說說、你自己說說!”
王瑯的余光瞥見了出現在天井另一端的季同知等人,對方顯然也聽見了,兩廂皆是尷尬。
漲紅了臉,王瑯又是勸又是哄地把金安雅往角落帶,季同知等人也不會湊上來聽他們夫妻吵嘴,掉頭走了。
金安雅一面佯裝不樂意,一面嘴上叨叨不停。
王瑯見她如此,不知怎么的,幾日間的疲憊突然就散了,彎了彎眼,無聲笑了。
“珊瑚就珊瑚吧,原就是你的,”王瑯道,“不能與你從前比,但好歹去打幾樣真的可心的。”
金安雅愣了愣。
王瑯抬手,扶了扶她的發簪:“玟兒才喜歡這樣的。”
京城的首飾鋪子,集天下所長,各色各樣的都有,便是西洋貨,有錢有身份的官家女一樣買得了。
金安雅畫給金樓的圖紙,的確是京中審美,她自己以前也算喜歡,卻不是她最最喜歡的那一路子。
她為了糊弄保寧百姓,用了不少金子,怎么閃人眼就怎么來,可事實上,這兩年,她性子改了,偏愛細巧些的。
她從未與王瑯說過,女人家的東西,她也從沒有想過王瑯會了解。
可現在她知道了,王瑯是懂的。
王瑯在看著她,所以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