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婦人再來探視,是在三天后,一樣是將將四更天,一樣只有一刻鐘。
她帶了幾個饅頭,并一盅清粥,交給了劉師爺:“我也不知道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粥里沒放旁的東西,就添了一點點鹽。”
劉師爺把粥塞給了褚韞,壓著聲兒道:“趕緊喂。”
褚韞感激地點了點頭,沒有推脫,只抓緊時間給程晉之喂下去。
從前回饅頭用的料就能看出來,劉家其實也不寬裕,劉婦人應當不敢亂花銀錢,畢竟走通門路還要些開銷。
今兒這粥,為了讓昏迷的程晉之好咽下,熬得并不厚,褚韞喂得很小心,就怕浪費了。
清粥再是寡淡,也比餿飯強。
“多吃一口多些力氣,再撐撐,咱們再撐撐,你媳婦兒還在家里等你呢。”褚韞不敢喂急了,怕人嗆著,又怕慢慢來,一刻鐘還喂不完,只能哄孩子似的哄傷患,也不清楚他能聽見多少。
清粥帶著淡淡的米香,在這惡臭的牢房里獨樹一幟,隔壁房里有人當即要鬧起來,被邊上的人捂著嘴巴鉗制住了。
鬧的都是一早被關進來的囚犯,殺人放火的都有,蜀地造反之后,誰也顧不上他們這些人,全扔在里面自生自滅。
攔著他們、不叫他們添事的,要么是一道被俘的,不管認不認得程晉之,總之是救傷重的兄弟,不能讓人壞了事;要么是不肯造反的官吏,雖不曉得具體事兒,但劉師爺要幫,他們就幫。
劉婦人收拾了東西離開,留下了一小瓶子金瘡藥。
褚韞當兵多年,各種外傷都懂一點,剛進來時沒有條件,只簡單幫程晉之處理了。
也虧得程晉之年紀輕、體質好,要不然,根本挨不住那么粗糙的應對法子。
傷口半愈合了,看著卻是一塌糊涂,褚韞還是那幾句老話,叫程晉之撐著些。
藥粉落在傷處,程晉之昏昏沉沉哼了兩聲,眼皮子動了動,微微睜開,隱隱看到一點兒光。
褚韞嘴巴沒停:“才剛過了中秋,你娶媳婦都沒有一年,你要有個什么,你讓弟妹怎么辦?”
程晉之的唇囁了囁,咸粥留在嘴里余下的全是苦味,他稀里糊涂地認不出身之所在,也不知道邊上嘴皮子不停的到底是誰,他只辨明白了那淡淡的光。
是月光,清冷又疏離。
記憶里,有那么一個笑語晏晏的人,說要一直一直與他一塊看月亮。
他答應了,應得真摯又懇切,毫無猶豫,當然也要一諾千金。
他得撐著,得回去跟她看月亮…
朦朦朧朧的,程晉之又昏睡過去了。
褚韞垂著眼,看著程晉之的傷情,沒有再吭聲。
月光消失了,迎來的卻不是個敞亮的白天,陰沉了一個上午,剛過午時,就這么下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滲人極了。
雨下了好幾日,幾個形容狼狽的漢子趕著馬車進了縣城,尋了個客棧,叫嚷著要歇腳。
小二忙不迭招待,心里也犯嘀咕,眼下還不至于說是兵荒馬亂,但離太平盛世差了一大截,前頭打仗呢,怎么還有行商人出現在他們這么個小地方。
漢子們似是情緒不佳,坐在大堂里吃了不少酒,言談之中倒也講了不少來龍去脈。
他們是走南闖北倒騰生意的,可惜攤上了戰事,在蜀地耽擱了數月愣是沒路子出去,這趟買賣賠了個底朝天,不曉得是郁悶的還是醉的,有兩個紅了眼眶直喝悶酒。
東家在邊上聽,末了也嘆了口氣。
說打仗就打仗,苦的還不是他們老百姓嗎?
縣城這么小,原就沒有什么生意,一打仗,更加慘淡了,都是討生活的,誰也不比誰容易。
商隊打頭的漢子道:“前兩天路上遇上打劫的,要不是哥幾個還有些本事,怕是丟貨又丟命了,這事兒去衙門告狀,還管嗎?”
東家苦笑,搖了搖頭:“咱們原來那縣太爺,不肯隨著起兵,就在街口被砍了腦袋,新來的那個,這種事兒怕是指望不上…”
漢子抹了把臉,也不報什么希望:“就去試試吧,試了再說。”
下午時,迎著秋雨,一漢子去衙門外轉了一圈,嘴里喊著要報官抓綠林,眼珠子卻在門欄外仔仔細細地看,未免看漏了,他佯裝被衙役們推挪失去平衡,面朝下摔在門欄前,瞇著眼看地。
地上有一道血印子,不清晰,但他們“見多識廣”,能分辨出這是掌心擦過地面留下的痕跡。
漢子心里有數了,回到客棧尋了打頭的:“哥,十之七八是這兒,咱們通知袁哥吧。”
打頭的忙應了。
蔣慕淵要尋程晉之被關押的地方,營中兵士不好行動,袁二和手下這幾個常年冒充商隊的人好活動些,便攬了活,依著地圖一處處尋。
為了加快進度,兵分了五路,周五爺親自帶了一隊,袁二也帶了一隊,另外三隊領頭的都是五爺的親信。
他們這一隊運氣不錯,尋到第三處衙門,就有了個“十之七八”。
只是這一趟出來,施幺他們都留在京里,認得程晉之的模樣的就袁二一個,少不得要讓他來認一認。
袁二得了信,匆匆趕到了這小縣城。
新來的縣官不管事兒,底下人也無精打采的,可饒是如此,白日里想摸進大牢也是癡人說夢。
袁二等到了半夜,原想趁著夜深時守備松懈,花些銀子買通了進去看看,卻不想,他還未行動,一婦人就先繞進了大牢。
婦人在里頭待了一刻鐘又出來,袁二跟了她一路,等天亮了左右一打聽,便知那婦人姓劉,她爹爹在牢里押著。
袁二弄明白了劉師爺的為人,便尋上門去,對劉婦人恭敬行了一大禮:“家里一兄弟戰場上失了蹤影,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被抓起來了,我到處尋,剛到了這兒,大娘能進去牢里,能不能捎上我,讓我也找找兄弟。”
劉婦人防備,聽袁二編了一圈故事,倒也是心軟了:“就當替我爹爹積德。”
四更天,劉婦人帶著袁二到了府衙。
看管牢房的小吏上下打量袁二。
劉婦人道:“我姑母家的外甥,我爹爹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他沒兒子孫子,我讓外甥來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