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錦是來尋念夏的,順便醒醒酒,她喝得不多,可干坐著望出不來的月光,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便干脆出來走走。
她剛過來,正好聽見袁二這一句。
前回來時,蔣慕淵與她說過,這是葉城周五爺的宅子,石瑛是五爺的人處置的,而袁二說他們都是葉城附近出身。
這么一想,顧云錦問:“你們主子是不是周五爺?”
袁二起身,道:“是五爺。”
顧云錦笑道:“來回都在五爺這處叨擾,卻還沒有機會向他道謝,可惜我們還要趕路,不然就去葉城給五爺道了謝。”
袁二道:“夫人不用客氣,況且五爺也不在葉城,年前在江南,之后大抵又要換個地方。”
“五爺喜歡四處游歷?”顧云錦好奇。
袁二剛要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這幾次替蔣慕淵往來兩地,那日在營中,有一些事情,蔣慕淵交代給他時也是避著顧云錦的,想來官場上的那些提防、準備、猜疑,蔣慕淵并沒有與顧云錦說細了。
既如此,袁二這個跑腿的人也不多嘴,能不能說、說到哪一步,那都是人家夫妻兩個的事兒,他摻合不得,也不胡亂說話。
小公爺認為適合與夫人開口的時候,自會說的。
“五爺說,多走些地方能開眼界。”袁二這般道,這句也不是編的,而是周五爺的確講過。
顧云錦頷首,與袁二聊了幾句,她清醒多了,笑著與念夏道:“你忙你的,不用著急。”
念夏該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哪兒還有要忙的事兒,便隨著顧云錦回屋去。
經過袁二身邊的時候,念夏停下腳步,朝他說了聲“謝謝”。
謝他的那兩口酒,謝他的開解。
并不是長篇大論的道理才是寬慰,善意才是。
顧云錦與念夏前后腳出去,袁二卻被這聲“謝謝”給釘在了原地。
廚房門開著,裹著外頭的寒氣流進來,袁二火氣本就好,又吃了酒,這點兒寒意一點都不滲人。
他靠著門欄,抬起眼皮看了眼念夏的背影,看她們主仆兩個一面走、一面說,看那布簾子撩起來,念夏又踩著那昏黃的燈光進去。
雖然比先前隔的遠得多,但那副模樣還在腦海里。
記憶猶新。
袁二重新坐回到杌子上,不疾不徐把余下的酒菜都吃了,又起身把碗筷都洗干凈——他一個人打發時間吃了這么久,沒道理再讓人姑娘來收拾。
走出廚房時,袁二看到顧云錦屋里的油燈還點著,淡淡映出其中人影來。
他哈出一口氣,騰起一片白霧,看了兩眼,走回自個兒屋子,掏出火折子來點了燈。
火竄起來,照亮了半間屋子,袁二給罩了個罩子,讓光線柔和了許多。
他又想到那被燈光映著的姑娘,真的很漂亮。
跟許七那張嘴沒有關系。
至于許七問的那個問題,袁二解了長發,隨手抓了抓。
他不止知道念夏現在的名字,還知道她輕易不與人道的曾經的名字。
她的父母兄長,都喚她“小妮兒”。
小妮兒…
這名字真討喜。
可不是嘛,與他這種依著排行二三四往下數的不同,能被家里人叫作“小妮兒”的,是真招人喜歡的。
可惜,家里人都不在了…
另一廂,顧云錦在與念夏說事兒。
她其實挺意外的,原以為袁二是跟著蔣慕淵做事的,沒想到是周五爺的人手。
那便是周五爺把自己的人都借給了蔣慕淵。
想起前回袁二打聽趙同知的事兒,顧云錦猜想,大抵是蔣慕淵不想招人眼。
趙同知是孫睿側妃的祖父,無論蔣慕淵打聽趙同知什么,都算是在“招惹”孫睿。
再是表兄弟,這種打探恐怕都不會讓孫睿舒服,蔣慕淵若不想惹麻煩,借用周五爺的人手倒是個好法子。
免得熟人對上熟人,叫孫睿知道了,添事兒。
顧云錦琢磨那些,與念夏說的倒不是這個。
她揉了揉念夏的臉頰:“我聞到你身上的酒味兒了。”
“夫人…”
“不是怪你吃酒,”顧云錦淺淺笑了笑,看著念夏道,“你心里其實也憋得慌,我曉得,都是血親,哪里能割舍下的…”
念夏眼睛紅了。
同樣是善意,但袁二與顧云錦是不一樣的。
袁二與她同樣是給主子們做事的,雖然認得的時間不久,但身份上差不多,有些話反倒容易說。
顧云錦卻是她家夫人,按說該是念夏事事關心夫人,叫夫人反過來擔心她,是她失了分寸,可心里面,還是很暖很暖的。
她伺候顧云錦有小十年了,主仆日夜都在一塊,比她在父母身邊撒嬌的時間都長了,往后還會更長。
顧云錦真情實意的關心,也意味著念夏這么多年的陪伴沒有白費。
念夏突然有沖動好好與顧云錦說說自己的思念了。
她哽著聲,道:“您知道的,自打那年進京起,奴婢就再沒有回去看望過家里人。
當時年紀也不大,對分別沒有那么大的感觸,只知道奴婢是您的丫鬟,您去哪兒,奴婢就該跟著去哪兒。
這幾年,雖然年禮都送了,銀子也攢下來都捎回去了,可到底隔著那么遠的路,只看往來報喜不報憂的家書,都不知道他們過得如何。
銀錢是都存著給哥哥們娶媳婦呢,還是買了好吃好喝的…
什么都不知道…
先前想過,不知道哪天就能回去看看家里人,卻是遲了。
奴婢從來沒有想過,那年匆匆進京時的分別,就是永別…”
念夏說著說著就忍不住了,眼淚簌簌往下落,撲在顧云錦膝蓋上,壓著聲兒哭。
顧云錦被她招得難受,心說這小丫頭是個倔的,傷心成這樣了都沒有放開來哭。
只是,分別就是毫無準備的永別,這滋味并不單單是念夏在品嘗,他們所有人都一樣。
前世,顧云錦沒有把將軍府的人擱在心上,府里也沒有遇著事兒,她不痛不癢也不牽掛。
今生不一樣,其他人且不提,她是真的想過嚴厲的田老太太,想過別扭的顧云妙,以至于那封存在記憶里的十歲的別離,都被歲月摩挲得溫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