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方原于法舟之中煉了一爐丹藥出來,做足了準備。
然后便在第二天早上,風雪愈來愈大時,走出了法舟,到了這時候,他已經將身上的御暖法寶盡皆除去,甚至連肩頭那塊粽色獸皮也取了下來,只穿了一襲單薄的青袍,也沒有騰空駕云,而是徒步向著那似乎與天空連成了一線的巫雪山走了過去,身形單薄而挺拔。
雪風如刀,刮魂蝕骨。
這里的風雪之大,簡直連堅硬的玄冰巖都可以刮出道道口子。
但方原卻只是憑借著自己的法力與肉身,強行登山。
倒是法舟上的幾個魔頭,得了方原的吩咐,可以樂滋滋的駕御了法舟跟在方原身后,不必下來一起跟著他頂風冒雪,不過看著方原登山的模樣,他們卻也心情極為復雜,一時恨不得這漫天風雪,凍死了這個討人厭的家伙,一時又忍不住擔心,心想自己的丹毒還在身體里呢,真要把這個家伙凍死了,那過不了多久,自己也要給這個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陪葬了。
方原倒是不擔心這些魔頭做什么,他可是在瑯琊閣讀過三年多的書的人,書里有道理,有學問,也有很多常人意想不到的法門,如今他就起碼有一百多種方法制住這些魔頭!
入了雪原之后,感覺對方有必死理由的,他便也不客氣的殺了,不過對他來說,總還是需要有人幫忙做些雜事粗活,便也留了幾個看著順眼的,讓他們留在法舟上做事,雖然這些都是兇神惡煞之徒,但他也不擔心,只是一人喂了一顆毒丹,便也不怕他們造反了。
他已明明白白的對他們說過,這一顆毒丹,起碼五紋六紋程度的大丹師才有可能解掉,若是你們有把握找到這樣的人幫你們解毒,那就盡管逃跑,若是沒有,那便老老實實呆著吧!
也正因此,倒是與這些魔頭和和睦睦的處到了現在。
既然入了雪原,自然也不能躲在法舟里享清福,在瑯琊閣讀書時,方原也聽說過這九道雪線轉造化的傳說,因此每過一道雪線,他都會依著這種方法,來磨煉自己一身劍意。
頂風冒雪,緩步而行,慢慢向巫雪山上走著。
此前渡過第一道雪線,和第二道雪線白尸河時,他也是這般過來的。
磨煉!
此前在瑯琊閣的三年多時間,太舒適了。
舒適到他甚至忘了吃苦是什么滋味…
而如今,他便是要忘卻這三年多時間里的舒適,走回這條路上來。
那無邊的風雪,漫漫而來,簡直堪比筑基修士全力施展的冰雪神通還要可怖,更可怖的是,神通還有止歇之時,但這漫漫風雪,卻時時不斷的刮了過來,沒有片刻的止歇,一直不停的圍繞著自己,而行走在風雪之間,則只能咬牙忍受,一步一步向著更高處走去…
走的越高,那種酷寒,則越是強烈…
天地茫茫,一片孤寒,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對抗這茫茫天地…
…不對!
方原眼神微轉,看向了前方,那里似乎還有一個人。
在方原的視野里,前方三百余丈之外,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小點。
那似乎是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正在緩緩的向前走著。
每走一步,都要費好大的力氣。
她的修為應該是不高,起碼還沒有達到金丹境界。
對如今的方原來說,這巫雪山的風雪,他還是能夠支撐得住的,九道雪線,一道比一道艱難,憑著他的一身修為,前面的幾道雪線,無法給他形成太大的壓力。
但那個女人便不同了,以她筑基境界的修為來看,這巫雪山的風雪,便已經達到了她所承受的極限,如今還只是在半山腰里,她便已經舉步艱難,垂垂欲倒,很難想象,若是再往上去,風雪更為酷烈,憑著她那虛弱的肉身與筑基境界的修為,又如何能夠抵擋得住。
可這么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女子卻似乎不明白,她步伐非常的慢,但卻沒有停下的意思,仍是在一步一步的向山上爬去,那瘦弱的身形,倒像是有著一股子無法形容的韌勁…
“這就是客棧里的人在議論的中州苦修者么?”
方原看了她一眼,想起了客棧里那些食客說過的話。
心里微一猶豫,他杜絕了過去打招呼的念頭。
路是自己走的!
在他看來,這個女子只有筑基境界的修為,便來這第三道雪線磨勵,其實有些太過于冒險了,倘若她再繼續向上爬去,很有可能會死在風雪之中,但這畢竟她的修行之路,自己沒有必要去阻攔她,畢竟,哪怕是死在了這風雪之中,也代表著一種殉道的意志…
于是,他仍是循著自己的路,慢慢的向前走去。
他可以走得更快,但為了感悟這天地之間的嚴寒,卻走的很慢。
他知道,自己真正的挑戰,會在后面的幾道雪線,而如今,則是要借助這第三道雪線的嚴寒,來讓自己了解這種天地之威,熟悉這種酷寒環境,好為后面的磨勵做準備…
風雪越來越大了!
那大如鹽粒的雪珠子打到了臉上,不輸于飛刀,但它們還傷不得方原的肉身,倒是那無處不在的寒意,開始一點一點的侵透了方原的肉身,他身上穿的青袍,也是一件仙袍,可謂寒暑不浸,但在這冰天雪地里,寒意太重,卻非仙袍可阻,早已割入了他肉身之中…
就像護體的法力,似乎也在被這寒意一點一點的浸透…
方原感受著這如刀鋒一刀的冷意,過了片刻之后,忽然間他將法力全收了回來!
這便像是忽然失去了庇護,肉身開始劇烈的顫抖。
寒氣似乎在一霎之間,便要浸入他的五臟六腑,甚至是神魂深處。
但也就在此時,方原摧動了自己的劍意。
他開始以自己的劍意,對抗那無窮無盡,無孔不入的寒意。
這也像是一種高手過招。
用自己的劍意,與茫茫天地風雪過招…
天地之間,風聲小了很多,雪粒子也被劍意彈到了三丈之外,方原修煉的劍意,本來就承載自無缺劍經,這種劍意圓滿無隙,恰與這天地之間無所不在的嚴寒相對,便仿佛一個無形的屏障,將天地風雪阻擋了開來,使得自己的肉身,終于停止了顫抖,有了些許暖意。
只不過,這也似乎激怒了天地。
寒意呼嘯,開始不段的向著方原反撲,浪潮一般涌了過來。
但方原則只是維系著心意的平和,一直將劍意摧動到最強橫的程度…
一路前行,他已慢慢越過了山腰,向著山上走去。
劍意凝滯,腳步沉緩。
心里倒是忍不住有些失落的生出了一個念頭:“看樣子這第三道雪線的風雪,威力還是太弱了,給我形成的壓力不夠,也正因此,便無法讓我的劍意得到有效的磨煉…”
從第一道雪線開始,他便在借助這天地風雪之威,磨煉劍意。
但如今,他畢竟修為高深,力量強大,前面三道雪線,雖然嚴寒酷烈,卻也一直沒有超出他的極限,當然也就達不到提升劍意的效果了,畢竟,磨煉,就是要有著那種超過了自身極限的力量,才能夠給自己形成莫大的天地威壓,才有可能錘煉自己意志,提升自己劍意!
“或許,只有到了第四道雪線時,那種天地之威,才對我有用吧…”
方原心里,有些無奈的生出了這個念頭。
這第三道雪線,他還是會走完,但是心里已明白,用處不大了。
不過,也就在這時候,他心頭生出了些許感應,慢慢的轉過了頭去。
他走的雖然慢,但那個苦修女子,卻走的比他還要慢。
他是為了仔細而清楚的感應這天地間的嚴寒,而那個女子則是真的快要支撐不住了,不過她讓方原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居然真的這么一直從山腳之下朝山上走了過來。
如今,他們都已經快要接近了山巔,她的表現,遠遠超出了方原的意料。
不過,到了這時候,她卻也實在支撐不住了,身形一個踉蹌,緩緩撲倒在地上,看得出來,她一直在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體內與法力,都已完全耗盡,每一站起來,便被風雪吹倒,如是幾回,她伏在了雪地里,痛苦而又絕望,發出了一聲隱隱約約的叫聲…
也正是這一個叫聲,使得本來想繼續向前走去的方原,微微怔了一下。
那叫聲穿過了遙遠的風雪,到了這里時,已經顯得很微弱。
但從這微弱的聲音里,方原卻隱隱感覺到有些熟悉。
于是他不再猶豫,折轉了回去,身形飛掠,來到了這個女子的面前。
那瘦削女子終于油盡燈枯,力量耗盡了,她在客棧里吃的雪羊肉和冰草釀,都不足以為她支持這么多的消耗,于是在她這最接近雪山之巔的一刻,她終于還是倒了下來,甚至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折返回去,這使得她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結果,絕望的叫了一聲…
自己,終于還是經不住這等磨礪么?
她感覺到自己肉身開始發麻,眼前都似乎出現了各種幻覺,知道這是瀕臨凍死的前兆,她有些絕望的抬起了頭來,想要看那似乎近在咫尺,卻永遠也走不到的山巔一眼…
然后這一抬頭,便看到了一張她一直想看到的臉!
顯得有些骯臟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苦苦的笑容,她低聲道:“我終究還是做不到…”
“你這又是何苦呢?”
她看到眼前那個人輕輕的開口了,臉上似乎帶著些詫異,與不忍。
聽著這個顯得非常真實的聲音,女子心里的委曲與痛苦,還有無邊的恐懼,在這時候忽然如絕提之水,一下子全部崩發了出來,兩行眼睛滑過了她的面龐,立時就結成了冰。
她抬起了手,伸向了那個幻象,用盡了力氣喊道:“我…我只想走到那條路上啊…”
然后她就感覺,那一只手被一只溫暖的手掌握住了。
接著,她整個人都被抱了起來。
瘦削女子昏死過去之前,臉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幻象,可以這般真實的嗎?”
“不過,死在這幻象里,也算老天待自己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