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這樣?”
張燈結彩的城主府內,方原孤伶伶的坐在了外廳的一張桌子上,望著旁邊的池塘里那些五彩繽紛游來游去的魚,呆呆的出神,忽然間很想躍入池塘之中,化作它們中的一員。
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走下了道臺,又如何被城主府的仆役架到了這里來的。
此時的城主府正在設宴。
依著慣例,每三年一次大考過后,城主都會設宴宴請這些在大考之中登了榜,即將成為仙門弟子的天之驕子,今年自然也不會例外,甚至因為他女兒也上了榜的原因,還顯得更為熱鬧些。只是原本在這一場大宴中,應該坐在內廳貴賓席上的方原,此時卻只能呆呆的坐在外廳,守著空蕩蕩的桌子。
他能感受到周圍那些夾雜了同情、憐憫、嘲弄,甚至是幸災樂禍的眼神,感覺異常疲憊。
他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
道元真解被取消了,自己不但不再是甲子榜榜首,甚至連小乙榜都進不去了…
因為他在道元真解上花廢了太多的心血,其他的藥理也好,卜算也好,器物也罷,自然便不可能再有太多的造詣,甚至說,他對其他的東西,接近一竅不通,因為很早時朱先生便說過,道元真解一科,若是學得好了,便頂得上其他所有學問加起來的總和…
畢竟其他學問,入了仙門,可以慢慢學,惟有道元真解,必須從小學起。
事實也是如此,仙門考核之中,方原只考了道元真解一門,便得了甲子榜榜首。
但誰又能想到,他還未接到玉符,便傳來了那樣一聲惡噩?
他已榜上無名了,但城主似是好心,還是讓仆役將他接了過來,給他安排了一個席位。
只是,招婿之事,他沒有再提,而內廳里的尊貴席位,也坐不下一個他了。
外廳里其他的人,此時也或是有意,或是無意,都避開了他,竟使得他自己孤伶伶一個人霸占了一張大桌子,像是他身邊出現了一股無形力場,將別人都遠遠的隔絕了開來!
“唉,方家小哥真是可憐,明明該是榜首,結果卻…”
“呵,寒門弟子想要出頭,又談何容易,連老天爺都跟他過不去啊…”
“你說他還坐在這里干什么,等著自取其辱么?”
周圍傳開了竊竊私語聲,像是蚊子一樣刁鉆的鉆進了方原的耳朵里。
他確實感覺自己該離開了。
“既然來了,又何必要急著走?”
一只大手按在了方原的肩膀上,將剛想要起身的他按回了座位上。
方原轉頭看去,便見是一位身穿青袍的老者,五六十歲年齡,青瘦矍鑠,不怒自威,他長嘆了一口氣,坐在了方原的身邊,提起酒壺滿滿的倒了一杯,給方原遞了過來。
“朱先生…”
方原忙起身行禮,對眼前這位老人非常的敬重。
這位老人是仙子堂的道師,曾經也是青陽宗的內門弟子,正是他在十年之前,將在仙子堂外偷聽的方原領進了仙子堂,也是他這十年來苦心教導,才有了如今的方原…
…雖然,如今的方原,也不過只是一個榜上無名的倒楣蛋!
“坐下說話!”
朱先生擺了擺手,轉頭看著方原,輕聲道:“你很失望?”
“我…”
方原神情一黯,十年心血毀于一旦,又怎么可能不失望?
不過望著道師關切的眼神,他卻只是笑道:“我只是在想,城主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婿了?”
“哈哈,你現在可是榜上無名,前途黯淡,誰會把女兒許配給你?”
朱先生聞言也笑了起來,滿滿飲了一杯酒,硬生生的塞進了方原的手里,然后才長長的嘆了口氣,道:“其實道元真解被證明是假的,早在意料之中!”
方原臉上強擠出來的笑容也是一僵,抬頭看著朱先生。
朱先生自己也斟了一杯,一口飲盡,低聲嘆道:“世傳三千一次,大劫降世,屠滅生靈,一千年前,為了對抗大劫,仙門、魔宗、妖族頂尖高手摒棄前嫌,齊聚昆侖山玉虛洞府,合力推洐對抗大劫之法,但也沒想到,他們閉關參研十年,即將出關之時,卻忽然間起了大變,天降流火,玉虛宮被毀,那三脈高人,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出來,至今也不知是什么緣故!”
“不過三脈高人雖然都在玉虛洞府殞落,可世間卻有了傳言,說他們已經推洐出了一部道典,名喚道元真解,其中便記載著對抗三千年大劫的妙義,各大勢力為了找到道元真解不惜一切!”
“但誰也沒想到,這部道書真的出現了,不但出現,而且一出現便是數十上百本,這么多的道元真解之中,有些內容相近,但更多的內容卻是截然不同,各大勢力一時誰也不知道哪本真,哪本假,但每一個得到了道元真解的仙門,都不敢吊以輕心,無數天才人物下了苦功夫去參研其中的秘密,可惜數百年過去,終究無一例外,都被證實為假的!”
“那青陽宗…”
方原下意識的開口,神情有些遲疑。
“青陽宗這一部道元真解,是顧松太師叔祖七百年前得到的,他參研了百余年不得其法,便將此經傳授青陽宗同門,仍然無一人能悟得通透,又只好將此經文與越國其他四大仙門分享,五大仙門無數高人都花費了無數心血在這經文之中,還是一無所獲…”
“便從那時起,有了各種猜測,其中一樁,乃是來自易樓的一位卦師所言!”
“那位卦師乃是顧松太師叔祖相識八百年的好友,他推敲過經文之后,認為這道元真解玄妙莫測,其中蘊藏大機緣,修為越高,愈容易被蒙蔽雙眼,反而見不得其中至理,因此得窺此經造化之輩,應該從尚未接觸到修行之路的小兒中尋找,顧松太師叔祖深信其言,便從三百年前開始,大肆從凡間收徒,久而久之,才有了這三年一度的仙門大考…”
說到了這里,朱先生又是長嘆了一聲:“但三百年前,也不知多少人被收進了仙門,對道元真解的解讀,卻還是一無所獲,反倒是仙門大考,為仙門找到了不少遺留凡間的好仙苗,漸漸的,其他幾個仙門,早就對解讀道元真解不報希望了,挑弟子也只挑其他方面突出的,青陽宗早在一百多年前,也有人提出了這一點,只是太師叔祖一意孤行,無人敢忤逆他老人家的意思罷了,也正因此,直到昨日,道元真解都是這仙門大考之中,最重要的一門…”
“那…那為何偏偏今天…”
方原欲言又止,有些不解,為何偏偏在自己得了榜首之時,卻取消了?
“因為顧松太師叔祖,已于三日之前坐化了!”
朱先生滿面感慨,似乎有些唏噓之意。
方原卻已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先生苦笑了一聲,道:“其實我這大半輩子,也都花在了此經上,每每感覺似有所得,卻最終還是一無所獲,也早就懷疑這經文是假的了,預感到了會有這么一天,但還是一直在教導你們,并不是我想害你,只是無論這道元真解是真是假,畢竟都是仙門大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學習此道,又不必像學其他的學問一般花廢金錢,最為適合寒門弟子,若可以借此入了仙門,那便是好事一件,哪怕到時候再去偽存真,從頭學起,也總比被拒之門外的好,這百余年來,用這方法,我也往仙門里送了不少出身寒門的好苗子,只是苦了你…”
“苦了我么?”
方原微微失神,臉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澀。
朱先生低嘆了一聲,道:“我來倒不是為了說這些,只是有一句話想要告訴你!”
方原反應了過來,苦笑道:“先生若是想安慰我,還不如把你窯藏的梨花白賞我一壇…”
“我若有女兒嫁給你無防,但想要我的梨花白,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朱先生笑罵了一句,然后才望著方原的眼睛,過了半晌,沉沉開了口:“我這句話也不是在安慰你,只是告訴你一個事實…道元真解或許是假,但你這榜首卻不假!”
方原微微一怔,抬頭看著朱先生。
“道元真解假不假的且不說,若說他是最難學的,想必無人反對,此經艱澀繞口,義理艱難,每一字,每一句,都可以引出大量的解讀與延伸來,若想在這一門取得成就,可不僅僅是要背熟了全部經文,甚至其他仙門公開了的版本,以及無數修行中人的解讀心得,都得完全的背下來,揣摸明白,皓首窮經都不足以形容其中艱辛,便是當世大修行者,為了參研這道元真解,也不知有多少人耽誤了修行,甚至陷入瘋魔,更何況是你們這些心性不堅的小孩子?”
說到了這里時,朱先生看著方原,眼神甚是溺愛:“老夫在這太岳城仙子堂教了數十年,也不知見過多少驚才絕艷的奇才神童,但卻從未見過一個像你這般刻苦用功的,那些無數大修行者,博學長老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卻做到了,這一點,連老夫都很佩服你啊…”
“所以…”
“這榜首之榮,是你十年苦讀搏出來的,是你在越國七郡十萬學子之中贏出來的,你本來和別人站在同樣的位置,甚至因為家世的原因,條件比別人還差了不少,然后用了十年時間,站在了比他們高的位置,誰能說你這榜首之位是假的,誰能不承認你強過他們?”
朱先生神情凝重,重重的拍了拍方原的肩膀,聲音有些低沉:“孩子,今日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課,別忘了這十年你是如何走過來的,將來踏上了修行之路,這便是你的道心!”
說完了這些話,朱先生飲了一杯酒,轉身離開。
“這十年我是如何走過來的…”
方原望著朱先生的背影,口中輕輕重復著他剛才說的話。
“是啊,這十年怎么過來的呢?”
“五歲的時候,就騎到了仙子堂外的槐樹上偷聽朱先生講學,被馬蜂蟄的滿頭包…”
“七八歲的時候,就一邊跟著叔叔嬸嬸在田間忙碌,一邊心里記著朱先生教的字,鐮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自己居然沒有發現,待到回頭時,看到了血灑在禾苗上,晶瑩鮮艷…”
“十幾歲的時候,每天夢里夢到的,都是那些艱澀繞口的經文…”
一種又傷感又自豪的感覺在方原的心底升騰了起來…
“我是怎么過來的?”
“我是付出了比別人多十倍的心血,多十倍的努力才走到了今天的啊…”
“朱先生說的對,你們可以說道元真解是假的,可以取消了我的榜上之名,但又有誰,能否認我確實憑借實力奪得了這甲子榜榜首,將你們所有人都壓在了我的名字之下?”
他將朱先生倒給了自己的酒狠狠的灌進了口中,然后又滿滿的倒了一杯。
然后他抬頭望著朱先生離去的方向,心里默默說道:“朱先生放心,我不會消沉下去的!”
心結解開,方原此前的迷茫頓如煙消云散,身上也有了力氣,他長吁了一口氣,準備離開,但也就在起身時,心里卻又忍不住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如果道元真解是假的,那么這幾年來,自己在研悟經文的內容時,內心里那種隱隱的觸動,又是怎么回事呢?”
念及了這個問題,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了一個月前,他不知多少個讀著道元真解入夢的夜里,半睡半醒間,忽然內心通明,感受到了那種神秘而玄奧的力量的感覺…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種似真似幻的感覺,也沒有跟別人說過!
他曾經以為,當自己真正的開始修行之后,借著那種感覺的指引,可以發現這道元真解之中蘊含的真正道理,但誰又想到,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道元真解居然被證實為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