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兩日里,陸縝果然說到做到,當真是哪里都沒有去,就一直陪在了楚云容的身邊,在伺候她生活起居的同時,還不斷說些好話來寬慰于她。而有了丈夫的寬慰與陪伴,楚云容的心情果然放松了許多,身子看著也有所好轉了。
只是問題卻依然存在,陸縝趁著楚云容睡著的時候,曾找來幾名大夫詳加細問,結果情況依然不容樂觀,或許現在還好,可一旦到了生產時,一個不慎依然會造成小產,甚至是一尸兩命的悲劇,這讓他著實有些緊張,一時卻又拿不出個好辦法來。
其實,當陸縝從那些大夫口中確認是因為胎位不正才導致的如此后果時,曾循著后世的經驗提出是不是可以直接剖腹生產。可是面對這一后世已經相當流行且安全的做法,眾大夫卻是連連搖頭,直言自己沒有這么高明的手段。
在此時的杏林中人看來,拿刀把人的肚子劃開,就幾乎和把人殺了沒什么兩樣,怎敢隨意在一名官員夫人的身上施展呢?要是出了什么差錯,真鬧出了人命,大人遷怒之下要了自己抵命都是輕的。
在收到否定的答案后,陸縝一時也沒了法子,只好跟家中其他人一樣,寄希望于老天垂憐保佑了。
而即便是這樣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很快地,陸縝就知道了什么叫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以及京城里就沒有秘密可言的道理。
雖然他在火速趕入京城后就直接進了家門,之后再未出去露面,可他突然返回北京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了開來,為許多官員所知。然后,不少言官御史就拿此事為借口,大上奏疏,彈劾陸縝未經圣旨就私自離治赴京,這是有不臣之心的表現!
這彈劾看起來可實在有些嚴重了,若是遇上多疑且好殺的君王,光這一條就足以把陸縝這樣的地方高官給定個死罪了。一時間,驚動了無數朝臣,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宮里,看天子會是個什么反應。
其實大家都很清楚,這些言官所以如此兇狠地彈劾陸縝,都是背后有人在使勁兒的緣故。這其中,既有反對開海之人的報復,更多的則是針對他之前在山東做出的對付孔家的反擊。在那些恪守君子之道的人眼里,他壓制孔家的做法完全是離經背道,是與他們的理念勢不兩立的存在,自然是要盡快鏟除了。
未曾出門的陸縝可不知道外頭對自己已是喊打喊殺,直到第三日中午,一名太監前來傳旨,讓陸縝入宮陛見,他才明白原來自己回京之事天子已然知曉了。
“陸郎”在得知此事之后,楚云容不覺擔心起來,輕輕拉著夫君的手,久久都不愿松開。
陸縝感受到她的心思,忙出言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去去就來。當今陛下不是猜疑之君,我也不是有異心的臣子,只要向陛下把事情說清楚了,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
“都怪我要是我沒有寫這封信,陸郎你就不會有這樣的難處了。”一旁的云嫣很是自責地說道。
陸縝見狀趕緊又好生地寬慰了她幾句,這才在其服侍下換上了正式的官服,然后才離開府邸往皇宮而去。不過他心里其實也不像口里安慰二女般篤定,畢竟這事可大可小,卻不是自己能說了算的。
當半個多時辰后,乘坐的馬車停在皇宮前時,陸縝不禁有些恍惚,遲疑了半晌后,才沿著熟悉的道路,在驗明身份之后,直入宮門,朝著天子所在的華蓋殿而去。
這一路上,陸縝還遇上了兩名曾有過幾面之緣的官員,這兩位見了他后,雖然依舊如以往般恭敬行禮,可臉上卻難免有些異樣,叫他的心里更覺不安。
等到了殿門前,讓太監入內稟報后,天子并未如以往般第一時間就讓他入內參見,而是讓他等在了外頭。
這一等,就是差不多半個多時辰,隨后幾名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就退了出來。看到陸縝站在殿前,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異樣的神色,但還是沖他拱了下手,卻并未有什么交流,幾人似乎也有心事。
又過了片刻,里頭才傳出話來,讓陸縝入殿。陸縝聞言趕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確認無誤后,又正了下頭上的官帽,這才昂首挺胸地走進了此時略顯陰暗的華蓋殿內。
依舊是鄭重的磕頭見禮,口稱萬歲,但上頭高坐的朱祁鈺卻沒有如以往般立刻讓他平身,而是一陣沉默。陸縝跪在地上,明顯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審視地落在自己身上,這讓他不由得生出了幾許緊張的感覺來,但在天子沒有允準之前,他是不敢動的。
直過了好半晌后,朱祁鈺才緩緩開口:“陸卿平身,起來回話吧。”
“臣謝過陛下。”陸縝一面說著話,一面起身,隨后抬頭仔細看了幾眼高坐在上的天子。雖然相隔只幾個月時間,但朱祁鈺的氣質還是產生了不小的變化,已經比之前要沉穩了許多,大有種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家風范了。雖然給人的壓力依然不是太大,但那種帝王的氣場,也已漸漸形成,讓人再不敢因為他二十多歲的年紀而生出輕視之意來。
不過陸縝隨后口中說的卻是另一番話:“數月不見,陛下看著可清減了不少,還望保重龍體哪。”
一句關心人的問候,讓皇帝本來板著的臉不覺松動了一些,顯然是想到了以前兩人之間的關系。但口中還是生硬地道:“朕身為天子,可不敢有絲毫懈怠。陸卿,倒是你,既為山東巡撫,重任在肩,為何卻突然不經奏請就回了北京,可是真如這些彈劾里所寫的那般因為朕對你的信任便生出不臣之心了么?”
這話說得可是極重,陸縝在心驚之下,只得再度下跪辯解:“陛下,臣一向對陛下忠心耿耿,此情天日可表!這次所以違規返回京城,實在是出于無奈”
“卻是何事,竟能讓你完全不顧理法規矩了?”
“是臣妻的身子出了些岔子,很可能有小產之危,臣身為人夫,驟聞此事心急如焚,這才不顧朝廷法度離任赴京。臣知道,如此做法確實有公私不分之嫌,臣也甘心受罰。但對于那些彈章里所提到的臣有不臣之心的說法,臣即便是死也不敢認,也不敢想的。還請陛下明鑒!”說著,一個頭就磕了下去。
沉默了片刻后,皇帝才輕輕地道:“原來是你家夫人的身子出了事,這才讓你不顧一切地趕回京城么?”頓了一下后,又沉聲道:“即便如此,你也大可先上奏朝廷,等朕允你回京再啟程也不遲哪,為何要不問自來?”
“臣知罪。當時臣確實是嚇著了,一時失了分寸,這才會不管不顧地趕回了京城。”陸縝趕緊認錯道。
見他這么個態度,皇帝的臉色反倒放緩了一些,只是口中依然責怪地道:“即便如此,你身為朝廷重臣,如此公私不分,也著實罪責不輕,朕定必不能輕饒了你!”
聽了皇帝如此說話,陸縝反倒是心下一寬。剛才天子以極其冷淡的語氣追究自己的罪責,才是真正的危險。現在換了口氣,顯然是接受自己的說法了。所以他的反應也很是老實,只是誠懇地道:“臣愿意領受陛下責罰。”
“哼,枉朕對你如此信任,更把開海這樣的大事都全權交托于你,想不到你陸縝竟如此報答于朕。朕來問你,這國事與家事,孰輕孰重?”皇帝卻不急著說出如何懲罰,而是又拋出了這么個問題。
陸縝只略一思索,便隱隱明白了他的用意。如果這個問題自己答得好了,今日的責罰就可以輕一些。在一陣思忖之后,他才抬頭看著天子道:“陛下,臣以為國事自然是要重過家事的。但兩相比起來,依然有緩急之分。臣如今在山東已經把事情都辦妥了,即便離開一段時日也不會影響了開海大事;可家中夫人卻是急病纏身,實在不能不問。古人常說修身齊家治國,若連家都顧不上,臣這個官也不會當得好,還望陛下明鑒。”
聽他居然還真就說出了套道理來,朱祁鈺在驚訝之余也不覺露出了笑容:“陸卿的口才依然如此便給,倒是沒有因為身在山東就荒廢了呀。罷了,你都這么說了,朕也不好太過苛責。不過你終究是做錯了,不加以懲戒是不行的,這樣吧,就罰你一年的俸祿以儆效尤吧。”
“謝陛下寬容,臣不勝感激。”陸縝一聽只是這么個懲罰,心里頓時就是一寬,這可比他所想的懲處要輕得多了。
但其實這一點也很好理解,別看那些言官們喊打喊殺地說得嚴重,其實這罪名只在天子的一念間。只要朱祁鈺對他是信任的,那這點錯誤就根本不是問題。
甚至于,在皇帝看來,他做出這樣的選擇反而讓其更感安心呢。畢竟若是一個臣子無欲無求,只是一心為國,就有些假了,讓人生出不安來。可陸縝這樣總以家人為念的,被放到外面當封疆大吏,只要其妻子在京,就不是什么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