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一年寒暑。◢隨*夢*小◢說щЩш.suimEnG.1a
雷恩和尚終于逐漸適應了與人一起的生活,對靈風師太以外的眾人也不再下意識的抵觸,也不再那么恐懼。甚至在師父靈風師太的導引下能和眾人簡單問候,雖然還是不喜歡主動和外人交流,但已經殊為不易。
不過與靈風師太的交流則多了起來,一來靈風師太照顧細致入微,因為最初洗臉刷牙等事情都是靈風師太親手教導,是以產生親近,二來是靈風師太總是引導他多多說話。
一年相處下來,靈風師太非常喜歡雷恩這個弟子,不僅因為他是自己第一個弟子,也不僅因為他可憐的遭遇,最主要的還是他道家中人的身份,以及她總是時而吐露的一些非凡之語。
驚鴻一瞥,靈風師太知道雷恩這孩子失憶之前也是個有學問的人,還是非常有學問那種。
每每探討佛學,他總能說出很有哲理的話來,無關對佛學的認知,只是一些古人的道理他信手拈來。
而這種信手拈來還不是主動式的炫耀,或者對觀點的闡發,完完全全出自下意識,靈風師太知道,那都是他潛意識里的東西,代表著他以前對哲學的認知。
唯一令靈風師太有所擔憂的是他對佛學理論并不認可,是的,對此她只是擔憂,而不是反感,因為她擔心被別人知道,畢竟他身在佛門。
之所以不反感,是因為她知道雷恩的理論基礎,他對道之一字理解深刻,這總是在點點滴滴之中體現的淋漓盡致,也就支撐著他的哲學體系,這是讓她喜歡的。
好在雷恩不與其他人探討佛法,也就一直沒有讓靈風擔憂的事情發生,然而,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一天,主持師太正在宣講佛法,順嘴說了一句我佛慈悲,普度眾生。
不料這時候坐在靈風師太身旁的雷恩說了一句佛度有緣人。
靈風與雷恩已經形成一個習慣,就是靈風在講佛的時候雷恩總是會隨意說話,或是發問,或是無意間被扯出自己的觀點,習慣成了自然,所以雷恩在聽到這一句之后就下意識呢喃一聲。
本來只有主持師太一人講話,不料雷恩突然接了一句,這句話也就清晰的傳到眾人耳中。
雖然眾人仍然處變不驚的看著上首的主持,但靈風師太也知道她們心理在望著這里,不禁有些忐忑,想與主持道一聲罪過。畢竟這一句雖然聲音不大,態度也不激烈,但任誰都知這是一個質疑和反駁。
主持師太陡然聽到雷恩說話,微微一頓,笑著點頭道:“是,佛渡有緣人,但眾生皆苦,眾生都有緣,雷恩也是有緣人。”
眾人聞聲齊念阿彌陀佛。
靈風知道,主持沒有怪罪,只是在告訴雷恩,你前身是道家,也得佛法照耀,我佛自然普度眾生。
這一刻的雷恩似乎恢復了許多靈智,聞言竟道:“佛不渡我,便當自渡。”
眾人微微詫異,這一向懼人的雷恩怎么和主持師太起了爭執呢?靈風師太也暗自焦急,但這畢竟不是百姓大家,也不是鄰里罵街,探討佛學總不能罵一句熊孩子聽話。
主持師太又是一笑,慈眉道:“若能自渡,也是心中有佛,佛在心中,是以自渡,否則何談一個渡字。”
雷恩聞言疑惑的思考著,隨即沉默著,再未說話。
佛法講完,眾人散去,只是離開的時候都看了雷恩一眼,不知道他今天因何表現的如此異常。
靈風師太沒有急著走,見眾人離去,引著雷恩走到主持師太跟前。
主持師太知道靈風的意思,對著她擺擺手,把二人引進后堂。
靈風師太跟著來到后堂,還是開口道:“主持師姐莫要怪罪,全因我平日與雷恩自由交流慣了。”
主持師太點頭擺手,笑道:“不礙事,佛法無邊,本來就應該探討,若無探討,佛光如何普照。”
靈風師太道:“師姐所言極是。”
主持又看向雷恩,直望他那不見光彩的眼睛,慈聲問道:“雷恩為何覺得佛不渡你?”
雷恩聞言道:“師伯能見佛光么?”
主持師太點點頭:“自然。”
雷恩又道:“師父能見佛光,主持師伯能見佛光,諸位師長都能見佛光,唯弟子不見佛光。”
靈風師太聞言一楞,心道不好,身在佛門,受佛恩惠,豈能自言不見佛光?佛恩浩蕩,豈能不見?
主持師太則沒有靈風那般驚愕,深深看了雷恩一眼,道:“我非不叫你見佛光,只因不知道于你而言是悲是喜。”
靈風師太聞言愕然,一個說不見佛光,一個說不叫你見佛光,她有些疑惑,但也知兩人所言暗含天機,只是她不得而知。
雷恩沒有再說話,臉上也是一副茫然姿態。
主持又是微微一笑,看了眼靈風師太,又對雷恩道:“罷了,既然你心有所感,那當是我佛指引。”
靈風師太不知道這一句從何而來,但覺其中大有玄機,然后就見主持師太道:“靈風師妹,后山有菩提草,每日夜里都有都有無根之水浮于其上,你且每日午夜取兩份水來,各三兩三錢,給雷恩潤雙眼,或許不日便能見佛光。”
靈風師太聞言心神一顫,這才明白兩人所言。
看著靈風師太震驚的模樣,主持師太道:“其實我也不確定是不是能行,所以一直沒有說,全因若無利處,必有害處。”
靈風師太聞言了然,難怪她說是佛指引,雖然不知道害處是什么,但她也知道主持師姐斷然不會打誑語,看來若不是雷恩冥冥之中似有感知,她也絕不會說出提議。
靈風師太帶著雷恩說了聲謝謝,兩人隨即離開。
望著兩人離去,主持師太的眼中罕見的出現了少有的疑惑。
她知道菩提葉上的無根水有特殊效果,但雷恩顯然對此不知,那他是如何感知自己知道的呢?若不是有所感知,今日豈會有此一問。
她敢確定,雷恩還是那個心智不全的雷恩,即便現在言辭已經不再那般笨拙,但仍然不夠健全,從他的表情之中就可見一斑。
最后心中一嘆,只能將這總結為身懷慧根,與佛有緣。
三兩三錢無疑是一個極難的限量,但對于身在佛門之人,這倒不難辦,不是他們計算精準,全賴有特殊器皿。
深夜時分,靈風師太攜徒弟雷恩來到后山,帶著瓷瓶收集菩提葉上的無根之水。
靈風師太將無根水裝好,帶著雷恩返回,知道雷恩有望重見天日,靈風師太心中頗為欣喜,路上道:“無根之水就是初雪之水,朝露之水,清風細雨。”
雷恩雖然目不能視,需要牽著靈風師太,但早已適應了黑暗,是以走起路來也十分自然,聞言道:露天承接,不使落地。
靈風師太聞言一陣搖頭苦笑,相比這個越來越能說的徒弟,自己顯得笨拙了太多。但靈風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替徒弟高興,心生考較,問道:“你知道無根之水的用處?”
雷恩下意識道:“能載靈魂。”
靈風師太心神一顫,這個她知道,在入佛門之前她就知道。
“雷恩,你還記得以前的事么?”靈風下意識道。
“以前?”雷恩呢喃一聲,有些彷徨。
“對,以前,你來到靜心庵以前。”靈風問。
“來到靜心庵以前?那有什么事?”雷恩一臉茫然問道。
靈風又是一陣無奈,他始終記不起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失憶過的,她知道,在他的腦子里,這個世界的起點不再是他記事開始,已經是來到靜心庵了。
不再多說,牽著雷恩回到院中,靈風師太道:“躺下。”
雷恩聽話躺在床上,但當靈風師太打開瓷瓶,將水對著雷恩左眼滴下的時候,雷恩瞳孔猛然收縮,接著就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啊!!!!
水一滴下,本覺得那是清涼潤物的水會令愛徒十分舒適,卻不料雷恩突然痛苦的捂住眼睛,然后不住打滾。
這突然的一幕令靈風師太措手不及,然后陷入慌亂,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下去,趕忙收起瓷瓶,關切的握住雷恩的手,希望能給與他安撫。
熟悉中清冷的手掌觸覺傳來,雷恩猛然握住,這才鎮定許多,只是仍然不住顫抖。
靈風師太見雷恩情緒穩定,立刻來到主持房前求助。
主持師太聞言起身前來,見雷恩痛苦已然消失,眼睛也不見任何癥狀,詢問道:“你感覺如何?”
雷恩木訥的說好痛,看著那副略帶悲慘的模樣,靈風師太不由得一笑,主持師太也笑道:“那現在還痛么?”
雷恩搖搖頭:“現在好冷。”
靈風師太突然一陣擔憂,住持師太道:“是身子冷,還是眼睛冷?”
雷恩指了指眼睛:“這冷。”
主持師太聞言看向靈風,道:“不礙事,你且繼續就好。”
靈風師太聞言送走主持,然后又安撫徒弟一番:“雷恩,不要怕,只是一痛就好了,以后就能看到佛光普照了。”
雷恩搖搖頭說不要。
靈風笑著拉住雷恩的手,每每到了這個時候,雷恩總是莫名的心安,也十分溫順,那是一種他講不出的感覺,他不知道,那個感覺在失憶之前,也有十幾年未曾感受了。
“聽話,忍著點,不要叫,一下就好了........”
靈風師太的話仿佛帶著魔力,加上那安撫的手,令雷恩變得安靜。
雷恩安靜了,但靈風的心更痛了,因為她感覺的到,當自己滴下的水和雷恩眼睛接觸的時候,他是何等痛苦,那力氣幾乎讓她的手不可承受,臉色慘白的模樣更是讓她心疼不已,但饒是如此,她還是低估了那個疼痛的威力,她不知道,那是灼燒靈魂一般的疼痛。
水滴完了,雷恩昏厥了,在昏厥的前一刻,靈風師太聽到了惡毒的一句話自雷恩口中吐露,那聲音極其陰冷,令她心神一顫,不禁有些膽寒——我要殺了你們.......
深深的看著雷恩良久,直到呼吸變得平緩,靈風師太這才有些忐忑的將他被子蓋好,然后默默的退了出去。
離開雷恩房門,靈風師太沒有睡意,腦中反復是那一句我要殺了你們........
簡單的一句話,令靈風師太毛骨悚然,因為它沒有多么的擲地有聲,與一句狠話截然不同,自雷恩口中說出,十分深邃幽遠,仿佛一個不屈的靈魂下意識的表達哀憤,那是一種靈風師太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口氣,以至于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形容,直到走在黑暗之中,她想到一個詞,然后呆立當場。
詛咒!
對,那是一聲詛咒!
靈風師太感覺的到,或許雷恩自己都不知道那句你們代表著誰,但她知道那一句中飽含的怨怒。
他恨誰?
是老天降下的驚雷么?還是他有自己的敵人?
他的失憶,他的失明,究竟是天災還是?
難道你也是修為高深,惹天地生妒?
搖搖頭,靈風師太心想他們應該不一樣的,哪有那么巧合。
但突然,她又想,如果他沒死,如果他也只是失明或者失憶,那在他的潛意識里,是不是也會如此怨憤?會不會也帶著滔天怒意?
靈風師太已經出家二十余年,雖不敢妄稱得道高僧,但也自認為有了佛心,然而現在,她竟然絲毫生不出想勸誡雷恩的想法,相反,她甚至覺得他們該死。
不論他們是誰,都該死,死有余辜!
這個念想一出來,靈風師太一陣罪過,但終究還是壓不下,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一處佛堂,推門而入,只見燈光幽暗,大堂之上,正中一個佛像威嚴高聳,他表情猙獰,滿臉怒相,此刻看來更是令人有些心悸。
這與佛家大多佛陀、菩薩全然不同的佛像正是佛家獨一無二的不動明王。
不動明王,又稱不動尊菩薩,在教界稱為不動明王,不動明王為教令輪身,居于五大明王的中心位置,其地位居于四尊明王之首。而且不動明王和大日如來的關系密切,被視為大日如來的化身和使者,在很多寺廟里不動明王的造型身后一定會被雕刻上火焰,是因為火焰是不動明王的化身。
靈風此刻心境自然不是為了禮佛,她只是對著明王施禮,然后來到佛像背后,在那明王背后雕刻的火焰旁邊,她伸手取下一個東西。
若是外人見了,定要驚訝莫名,因為靈風師太拿在手里的是一把桃木劍!..
桃木劍,道家的象征,卻突兀的出現在了這佛像之后,而一呆就是二十年。
這把桃木劍的來歷只有兩人知道,一個是它現在的主人靈風師太,另一個就是主持師太。
其他佛門弟子也有知道這把劍的,畢竟打理佛像總能看到,沒人給她們解釋這把桃木劍的來歷,所以她們只以為這是放在這里享受佛光普照的。
實際上,這把桃木劍并不是在此開光,而只是單純的寄存。
二十多年前,一個叫楚靈的女子難耐亡夫之痛,為擺脫那虐心的痛苦來到靜心庵,身上除了一把桃木劍空無一物。
到了山上,看到前任主持師太,道出心中痛楚,便拜其門下,剃度出家,法號靈風。
這桃木劍本有殺伐之氣,主持叫她棄了,只因這是亡夫遺物,靈風師太想留而為念,那主持師太嘆息一聲徒增煩惱,但也沒強行拒絕,只道留下可以,但不可日日把在身邊,便叫送到佛像旁存著。
如此隱含殺氣之物,自然放在不動明王身旁最為合適,意欲使明王鎮壓。
這個秘辛,本只有前代主持和靈風師太兩人知曉,后來主持圓寂,也就將此事告知現任主持。
自桃木劍寄存此處,前任主持為使靈風擺脫苦難,日日以佛法洗滌,靈風師太也鮮來此處,記得上次來此都已經是一兩年前的事情了。
自打雷恩到來,她就總是想來這看看,但一直壓抑著,直到這一夜,聽到那一聲有如詛咒的話語,她終于按捺不住,來到此處。
面慈心善的靈風師太,手持一把桃木劍,透著幽暗的佛光,那溫柔的面孔上,一雙明眸莫名閃爍。
緩緩閉眼,呢喃嘆道:“二十二年了,是你亡魂不屈么?”
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手中的桃木劍:“還是你不甘寂寞?”
兩個你,一人一物,人是思念的人,物是思人的物。
看著手中桃木劍,佇立良久,終于還是把劍放下,然后在夜色中獨自離開,始終再沒敢看不動明王一眼。
隨后的日子,她也沒再敢來這里一次,怕菩薩怪罪她那顆跳動的心,更怕主持師姐口出責備,每日繼續吃齋念佛,到了晚上則用無根之水,潤那無神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