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梨的法陣修好,便是大師兄離開南海的日子了。
大師兄卻沒有如“養魂榻”時所說的那樣,真的讓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就此拜堂。
他要看的,是易瀟的“心”。
那枚玉石環扣里,有小殿下的心頭血,株蓮龍蛇,內蘊大道,能安撫神魂。
他真正擔心的,只有一件事。
當他離開南海之后,小師妹能不能在齊梁安穩的生活?
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李長歌不知道蘭陵城里的那些人,對于小師妹是什么樣的態度。
對于一位來自風雪銀城的關門弟子。
一位曾經是北魏皇帝掌上明珠的敵國郡主。
是否能夠拋下偏見,不刁難,不作嫌,不刻薄。
他有一把劍。
這把劍可撫平天下不平事,卻撫不平世間惡人心。
若是他身在中原,仍背負著這根劍骨,仍背負著“北地劍仙”的名聲,這把劍便足以讓所有人都忌憚。
若是他走了呢?
所以他希望能在南海留下一座陣法。
這樣就留下了一把,隨時可以為魏靈衫出鞘的劍。
大師兄離島之時,一人一劍。
還有一位姑娘。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目送大師兄離開南海。
葉十三和青石也來送了這位北地小劍仙一程。
李長歌走前,藏劍山下藏著一位老劍仙。
還有八十九位春秋前的老儒士,算是一柄“陽謀之劍”。
李長歌走后。
藏劍山下的老劍仙趙淳風靜室內一片干凈,并無灰塵,三丈清涼地。
八十九位老儒士頤享天年。
懸掛在藏劍山山湖頭頂的“劍器瀑布”,諸多劍器墜跌入湖,宛若生出靈性,與游魚一同搖曳,水汽倒流,瀑布依舊,宏大景觀,氣運大勢蓋壓其余十七座仙山。
劍宗明曾說,春秋大世,中原除了他以外,就只有李長歌這么一把劍了。
現在李長歌走了。
這座江湖,便難免有了些無趣的意思。
南海仙島來了一批客人。
近二十艘北魏巨大劍舟,冒著大雨,靠攏在仙島周圍。
之后一襲盛大紅袍當頭。
鐘家男人掠行在南海宗門之內,面色不算好看,時刻抬起頭來,注視著最高的那座終巍峰。
鐘玉圣的身后,數位殿會成員依次排開,保持著緊跟的速度,之后便是森羅道零零散散的數十人,艱難保持著跟進。
這是一批來自北魏的精銳力量。
洛陽皇都接到了羽公老人發出的傳訓消息,派出了這么一批精銳力量,火速趕往了南海仙島,特來接回北魏的殘缺人馬。
鐘家男人的修為是北魏擺在明面上的第一人,早在洛陽之時便跨出九品那一步,踏入宗師之境,他一騎當先,面無表情,行速極快,率著這樣一只隊伍,掠行在仙島之內。
頗有些肆無忌憚的意思。
棋圣大人并沒有出來迎客,卻也沒有拒絕的意思。
沿途所經過的諸多洞府,居然也沒有一位弟子出面,對這位“行為不敬”的外來客人出手阻攔。
南海有南海的道理。
拳頭再大,來了南海,也要遵守棋圣的規矩。
鐘家男人面色看起來沒有什么表情。
無喜也無悲。
但若是仔細去看。
這個男人的眉尖不再是平拉,而是微微下壓,一路上抿緊了嘴唇,幾天幾夜沒有休息,不曾進食和喝水,即便修為踏入宗師之境,面色也有些慘淡。
他的紅袖有些顫抖。
兩只手拖行在后,因為速度極快的原因,幾乎平行于地面。
攥拳。
像是憤怒。
又像是焦急。
他迫不及待的想趕到終巍峰上。
好在這段距離并不算太長,所有的禁制全都為鐘家男人打開,一路暢通無阻,鐘玉圣踏上終巍峰洞府之后,果不其然看到了棋圣大人已經等在了山頂。
魏奇站在那副巨大棋盤之下。
他的背后,葉十三推著公子小陶的輪椅,南海門內的弟子,沒有一位缺席,此刻都安安靜靜站在師尊的背后。
鐘家男人的到來,打破了終巍峰已經有了小半個時辰的沉寂。
洞府之外。
擺著一口棺材。
鐘家男人藏在大紅袖里的拳頭死死攥緊,青筋畢露。
只是無人看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望向這口石棺。
石棺上并沒有落塵,棺材里一直住著那么一個人。
算了算。
好多年過去了啊。
鐘玉圣抬起頭來,望向棋圣。
魏奇沒有看他。
這位老宗師眼神里的光芒早已經黯淡,消弭,此刻便與一位尋常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
南海近來持續的大雨。
南海門內的所有弟子,沒有人撐傘。
全都以一襲黑衣出席。
今天是一場葬禮。
鐘二的葬禮。
鐘玉圣抿了抿唇,他看到了終巍峰山頂之上,有許多熟悉的身影。
不僅僅是北魏,還有齊梁。
當年在洛陽見過一面的齊梁小殿下,還有北魏的龍雀郡主,西關的江輕衣,任平生,都在終巍峰上。
家國天下事,人死萬事空。
如果沒有鐘二,這些人都會死在荒域。
所以在這口棺材面前,沒有人開口說話,沒有人配刀帶劍。
鐘玉圣趕到了南海,趕到了這場葬禮。
他的速度極快,身后的人馬過了半柱香功夫才趕到終巍峰山頂。
第一個趕到的妖族老宦官,看到那口石棺,連忙止住腳步,瞇起眼轉過身子,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紅唇雪膚的老妖宦貓腰前行,來到鐘玉圣身旁。
他奉著大命而來,要接江輕衣趕往西關,場間一片死寂之中,他將目光不露痕跡的投向了江輕衣的西關一方。
青石在石棺旁盤坐,輪轉佛珠。
大雨磅礴。
小和尚的聲音嗡然,在天地間飄散又消弭。
這座江湖,有人生,有人死。
千百年來,無數風流,或是埋在了地下,或是寫在了書里。
都是如此。
易瀟看到了鐘玉圣。
只是此刻,他心底并無一絲火氣,也不生戾氣。
如果換一個地方,自己與鐘家男人遇見,大有可能廝殺入骨,決出生死。
齊梁,北魏,西關,三方能夠同時安靜的出現在一個地方。
不爭不搶,便已經是極大的奇跡。
若是南海圣會之上,還有棋圣大人所存的制衡心思,將三方打壓到了一個彼此之間不愿意爭斗的地步,此刻鐘玉圣率領人馬前來,便打破了平衡。
這座江湖,無數風流,分為棺里,還有書里的。
此刻出現在這場葬禮之上的人,過半要被寫進書里。
即便是北魏齊梁開打,打到最后紅眼,雙方抵死交戰,一場戰役之中,也不可能投入如此多的高層人物。
此時,書里人送棺里人。
青石誦完經后,收斂青袍,揖了一禮。
天地大靜。
雨聲大靜。
棋圣大人走至石棺前,放上一朵素白的小花。
這朵小白花在風中搖曳,根部被元氣黏在石棺板上。
有那么一些凄涼的意味。
接著便是葉十三推著公子小陶,然后是南海的諸位門徒,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江輕衣和任平生 一朵又一朵小白花,在鐘二的石棺上堆滿。
藏劍山前的“水月洞天”,春秋前的八十九位老儒士身體抱恙,不便登山,便合力寫了一篇悼文,早先已經念過了。
一片安靜。
輪到了鐘家男人。
鐘家是鐘二的本家。
沒有人知道,鐘家還有鐘二這么一號人物。
是了。
自幼喪失雙親。
又是將死之人,被送到了南海,吊著一線生機。
鐘家對他已經很是不錯了。
如果鐘家不把他送到南海,鐘二早就是一個死人了。
鐘玉圣反復呼吸了好幾次。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從北魏趕到南海,一直未曾休息,可見他有多么在乎這場葬禮。
可他看到了這口石棺,心底卻算不上有多大的波動。
悲傷么?
不是。
難過么?
沒有。
鐘玉圣很多年前,在墨篆鐘家,也不過是一個閑人罷了。
很多年前,八國戰亂之際,天下不太平。
老佛爺握著鐘家上下所有的資源,鐘家之內,救人殺人,打壓提拔,都在一念之間。
鐘家是老佛爺的一言堂。
當時鐘玉圣并不討自己這位母親的喜歡。
即便他已經嶄露頭角,被譽為和陶無缺一樣的妖孽。
可越是這樣的人,越不討人喜歡。
所以鐘二也不討鐘玉圣的喜歡。
他越是打心底的討厭鐘二,越是發現了一個道理。
為什么老佛爺那么討厭自己,卻依舊給了自己那么多的資源,給了自己一個謀篡鐘家的機會?
他越是討厭鐘二,越是希望鐘二能夠活下去。
就像是看到了一個更出彩的自己。
年輕的自己。
鐘玉圣是個喪心病狂的男人。
他親手殺了鐘家老佛爺,自己的親生母親。
鐘玉圣閉上眼,腦海里閃過自己動手的那一天。
老佛爺先是拼命掙扎,直至無力。
在最后的關頭,瀕死的時候,老佛爺居然笑了。
然后就此死去。
鐘玉圣后來才知道,老佛爺年輕時候,原來也是一個瘋狂的人。
他此刻站在鐘二的棺前,居然有些明白了那抹笑容的意味。
那抹笑容的意味,像是后繼有人。
更像是老佛爺在嘲諷自己當年的報應循環。
鐘玉圣看著這口棺,他笑不出來。
鐘二死了。
鐘家現在還有瘋狂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