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明站在湖畔。
水汽慢慢散開之后,湖底一陣翻涌,數量磅礴到一種可觀程度的劍氣,開始緩緩攢動,隨著湖畔白衣男人微微抬臂,以一種莊嚴肅穆的形式破開湖水,壓抑極為緩慢的倒著傾瀉出一條瀑布。
一條劍氣瀑布。
也是劍器瀑布。
這些古劍仙氣盎然,鋒銳十足,劍鋒之上還隱約跳動著撲朔的雷光。
“趙淳風那一劍破風雷,除了我以后,應當就只有你看清了。”
劍宗明淡淡說道:“你有株蓮相,這一劍的玄妙瞞不過你。想要破開天劫,要么順勢而為,要么逆天而行,他可以一劍破開風雷,行的是逆天大道,卻是廢去了一整根劍骨,作為逆天的代價,一劍劈散了整座雷云。”
“天劫只殺逆天之人,這一劍既是逆天,又是順天,遞出這一劍,他便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天劫倒是樂得被他劈散,結局注定,因果生根,只等開花。”
他拿一種略微嘲諷的聲音說道:“劍修一生,只修一把劍,也只修一條道。一條劍道,寧折不屈。”
“所以趙淳風的這一劍,我不認。”大光明宮主木然說道:“他說這是霸王的一劍,我不相信。”
水汽散開之后,灰色道袍的棋圣大人站在了湖面之上。
明明是無端出現,可他腳底踩踏著湖水,隨湖水一同起伏,卻不生出額外的漣漪,整個人如同一葉浮萍,不可思議的憑空扎根。
棋圣的頭頂,是一片黑壓壓的劍器不斷上浮,最終匯聚成一塊巨大的廢鐵。無數劍器被劍宗明以劍意馭使而出,從湖水被吸出剎那砸入那團“瀑布”之中,須臾之后,不斷有雷光在那團“瀑布”陰影之中閃爍跳躍。
小殿下瞇起眼。
湖上兩人都未曾說話,氣氛卻只是極靜,并沒有殺氣。
棋圣大人的胸口,寬松的道袍微微隨風抖動,抖落出一道衣口,素白衣襟之中,一道狹長的劍傷,常人無法看見,落在生有悟蓮瞳的小殿下眼中,便腥紅得有些刺眼。
這是一道劍傷。
虛劍砍出的劍傷。
這樣的一道劍傷,當世之中,除了劍宗明,便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砍出。
李長歌也不行。
沒有人知道,劍宗明的虛劍是如何駕馭,為何不是實體的劍氣,卻能傷人如此之深。
所以小殿下有些想不明白。
棋圣大人并沒有因為這道劍傷,而有任何的憤怒,怨懟,或是記恨。
反而流露出了一絲很淡的欣喜。
棋圣大人凝視著劍宗明的腰間,一柄古樸長劍栓在腰間,虛實兩把劍入了一把劍鞘。
魏奇挑了挑眉,道:“這柄劍如何?”
劍宗明保持著雙臂微微抬起的動作,抬起頭來,望著上方數十把被自己擰作廢鐵的劍器。
這些劍器,都出自風庭草廬。
出自劍主大人的劍冢。
棋圣討要了數量不小的一撥古劍,作為鎮壓南海十八山氣運的劍器,壓在奉劍池內,說折就折了?
大光明宮主望著上方擰作一團的“劍器瀑布”,聲音輕柔說道:“對我而言,這世上除了獨孤以外的劍,便與上面的每一把劍都一樣。”
“都是廢劍。”
小殿下聽得有些默然。
這句話里的漠然意味實在太濃。
這世上除了獨孤的劍,那自然是包括呂圣的六韜,包括鳳庭的十四名劍,甚至包括霸王的三門藏劍 也包括“因果”。
劍宗明唇角微翹:“不過‘因果’這柄劍,比我想得還要有些意思,所以我可以勉為其難的把它留在鞘中。”
棋圣輕輕笑了。
他雙手攏袖,十指不出衣袖,撐在寬大衣袖之中,“既然如此,這柄因果便贈給你了。”
“放心,你的一劍,不算白捱。”劍宗明不動聲色說道:“拿了這柄因果,等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幫你做到該做的事情。”
兩人的說話并沒有避諱著小殿下。
劍宗明忽然拍了拍易瀟的肩膀,平靜說道:“你也大可以放心。圣島五老會那邊的意愿,你無須理睬。有我和山主大人在,五老會不敢為難你。”
他之前挑的一條小路,曲折繞過了南海幾座仙山,最終將小殿下送到了這里。
“人,我送到了。”劍宗明低垂眉眼:“大恩還大報,小恩換小報,所以即便我拿走了‘因果’,圣島與南海也并無虧欠。”
棋圣大人笑了笑,微微頷首:“自是如此。”
大光明宮主再度輕輕拍了拍小殿下的肩頭。
他腔調平靜說道:“不要讓我等太久。”
小殿下有些微怔。
棋圣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南海仙島霧氣很大。
小殿下開了悟蓮瞳,才發現湖泊對面,一座小山若隱若現,極為熟悉。
藏劍山。
棋圣道袍搖擺,雙袖攏起,輕輕揖了一禮。
小殿下連忙還禮。
“這趟南海的渾水,多謝殿下救局。”棋圣聲音溫和,帶著一絲沙啞。
易瀟看著這位雙鬢灰白的老宗師,一時間有些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
棋圣大人依舊神采飛揚,可眼中那點光芒卻抑制不住的黯淡下去。
歲月不饒人,可殺人的不光是歲月。
棋圣沒有去看頭頂那團投射下來的“陰影”,失去了主人操縱的劍器瀑布,在劍宗明走后便開始搖搖欲墜,因為擰在一起過緊的緣故,也只是搖晃,而不至于跌墜。
藏劍山殘余的劍氣很盛,托住了這團劍器瀑布。
棋圣大人就站在這團陰影之中。
“‘因果’這柄劍很挑主人。”他認真說道:“如果當今世上沒有人能取得出來,那我可能要找一個老朋友幫忙。”
他頓了頓:“殿下應是知道的。那人名叫趙淳風。”
小殿下點了點頭。
棋圣自嘲笑了笑:“我不信他自殺了,他就一直鎖在藏劍山下,幾十年了,不肯出來,龜息假死,如果不是殿下此行來到南海,他真的可能會枯死在藏劍山山底。”
易瀟沒有說話。
棋圣微微抬袖。
藏劍山山前的湖泊有大風壓境,將兩撥湖水吹起,讓開一條道路。
棋圣大人一手挽袖,對易瀟做了個伸手邀請的動作,姿態極為講究,儒雅,用的是春秋前的文士禮儀。
易瀟同樣以春秋前的文士之禮回敬,然后踏上了那條湖泊劈開的風道之上。
乘風而行,不是直上九天。
而是隨風入湖。
湖水被大風風壁擠開了一條狹小的通道口,卻足以兩人進入。
棋圣與小殿下下落了數十個呼吸,便落到了湖底,兩撥湖水被風壓緊緊排開,腳踏實地之后,棋圣一手平舉,憑空做了一個“叩門”的動作,于是那條風道便由豎直變為水平,直直打通一條水道。
棋圣大人在前方一路前行。
小殿下跟在他的身后。
原來藏劍山下,居然有如此光景。
當年八大國期間,滅國的儒士棋手,如今白發蒼蒼,藏在南海的“洞府”之中。
誰也不曾想,居然會是真正的“水月洞天”。
湖底之中,被元氣摒開的洞府門口,一位位老人聞風而來,走出洞府門口,站在湖水水底,微笑對棋圣大人揮手。
魏奇一一揮手示意,以春秋前的文士大禮相待。
小殿下跟在魏奇身后。
諸位老棋手老國師,隔了極大的歲數,依舊笑著施禮,片刻之后,無一不驚訝于這個年輕墨衣男子的禮數周全,動作嚴苛,連一絲失誤都沒有出現。
百年洞府,燈火通明。
一盞盞的元氣燈火,懸浮飄搖在湖泊水底,一直通向藏劍山的最底最深處。
藏劍山露在仙島陸地上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老人們走出洞府,駐足相視,行注目禮,目送棋圣大人與小殿下。
“春秋前,六大國篆養的棋師數以十萬來計,能入帝王之家,作為幕后之僚的,不過數百數十人。”棋圣輕聲說道:“彼時棋道大盛,只可惜世間之事,盛極必衰,春秋之后,棋道便是一蹶不振,即便風庭六年一度的劍酒盛會,也是重劍而不重酒,棋酒并列攏入一起,作為助興之事罷了。”
小殿下有些咋舌,輕聲問道:“這該是養了多少亡國棋手?”
棋圣笑了笑,并不搭話。
他走到了一處洞府之前。
正處在藏劍山山底之中。
洞府前的兩盞燭火搖曳,棋圣并沒有推門,只是一只手虛搭在門上,讓出了半個身子,對小殿下說道:“把手搭上來。”
易瀟抿了抿唇,將手掌貼上洞府石門。
像是掌底貼近了世界。
有個縹緲的聲音,在水下響起。
小殿下頭皮發麻。
“咿——”
“呀——”
他睜大雙眼,耳邊洪流回蕩。
有人拿細膩的戲腔嗓音,輕柔在他耳邊唱了起來。
“淇水湯湯,有那過江兒龍王——”
“江湖滄滄,誰道浮沉悲涼——”
“北涼銀城風雪蒼,嗚呼劍冢人間藏——”
這三句戲腔一出,小殿下鼻腔一酸,忍不住松開了手,整個人跌坐在地。
他不愿推門而入。
棋圣幫他推開了門。
洞府之內,沒有那位大紅戲衣的絕美女子,紅簾遮面,咿呀唱腔。
一片凄涼。
不大的石壁之內,有無形的聲音在不斷碰撞,回蕩。
浮滄歌。
沒有詞,只有音。
蒼涼古老的曲調,砸在心底,入骨十分。
棋圣喃喃道:“知道浮滄歌從哪里來的嗎?”
魏奇蹲下身子,摩挲著古老破舊的手鐐腳鏈,抬起頭來,看到了那面破碎龜裂的陰陽石壁。
一陰一陽,陰面已經盡數破碎,陽面依舊鮮活如初。
石壁之上,刻著一個大字。
大楚。
當年的霸王,尤愛聽戲,膝下的那個女子,便為他寫了無數癡心的曲目。
唯獨有一曲,傾盡筆墨寫出,沒有傳出來,只給少數寥寥的幾人聽過。
只等霸王歸來。
可霸王沒有回來。
這首曲,便銷毀在了世上。
魏奇聲音極輕:“趙淳風跟我說過,浮滄歌分為四闕,大喜,大悲,大怒,大威。”
“大悲的那一曲,被木鬼子記了下來,世上盛傳的浮滄歌,便是那一闕大悲之曲。”
小殿下抬起頭來,看到石壁上一行行模糊干涸的血跡。
那個叫趙淳風的老人,為大楚的王妃,窮盡指力,刻下了這一行鮮血淋漓的浮滄歌。
“兩桿大旗,一襲紅甲,楚字在掌。”
“九千斤鼎,十萬龍象,兩肩來抗。”
“玉露瓊漿,酩酊黃粱。”
“砸碎天闕,倒臥黃沙,舉目環顧,盡是蒼涼——”
“我愿一劍平山河,一劍開大江!”
“一劍升明月,一劍落大陽!”
“殺人劍,膝前藏,美人唇中酒滾燙。”
“不愿求長生,只愿大醉三萬六千五百場。”
“三把劍,世間風流盡藏。”
“活神仙,見我也怕,危樓高百尺,獨坐九千丈!”
“這浮滄世上,誰不喚我一聲大王?”
大威。
極其威勢。
只可惜。
世上霸王虞姬死,再無大楚浮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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