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照破窗欞。
小殿下睜開眼。
預想之中的神魂炸痛并沒有出現。
腦海里的記憶,像是流水一般潺潺流動,株蓮搖晃,思緒平穩。
這是一種讓人覺得很舒服的狀態。
像是腰背被托在云端,四肢軟綿無力,耳邊一直有溫柔的風氣吹過,全身浸泡在溫暖的溫泉中,水流無形,并不黏人。
想要多睡一會,再多睡一會。
易瀟緩緩闔上眼。
他沒有去想,自己此刻身處何處;也沒有去想,自己身旁有什么人。
他什么都沒有去想。
就只是這么靜靜的,躺在榻上,閉上雙眼,拉了拉薄被。
放空思緒。
腦海里火焰的破空聲音還在繼續,只不過緩緩飄散,最終在腦海里消弭。
慕容輕聲呢喃的聲音還在耳邊。
“鑰匙”
“匣子”
鑰匙和匣子。
是北原龍脊大雪山上的那個匣子嗎?
那個匣子里,原來放的是鑰匙啊。
易瀟曾經無數次的想過一個問題。
人為何而活?
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要如何度過?
易瀟本以為自己活不過十六歲。
因為那兩道天缺絕癥終日糾纏著自己。
而蘭陵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經韜殿的小殿下,是一位性子孤獨,甚至有些孤僻的古怪人物。
小殿下不外出,不游獵,不修行。
小殿下整日將自己鎖在屋子里,或者去齊梁書庫,除了以株蓮相閱書觀卷,將外面的世界,以文字的形式烙刻在腦海里,便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小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沒有人知道小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小殿下自己也不知道。
他努力的去想,卻想不出來,也想不起來。
想了很久。
他只是覺得,想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真的很不容易。
出門就會找上麻煩,不出門麻煩會找上你。
平民子嗣不例外,江湖游俠也不例外。
王侯將相,自然也不會例外。
命運就像是早已經埋下的絲線,設置好了拉起的時間,攏緊的時間,即便你不踩上去,它也收縮到你的身上,最后勒緊你的血肉。
小殿下殘缺的記憶里,像是破碎的大陸,重新拼接了一塊。
春秋元年的江南道大火,他似乎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看清了這場火災的真相。
比起“旁觀者”,更像是 客人。
而最后睜開眼后,反倒像是,主人。
小殿下吃力蹙了蹙眉頭。
這段記憶,直到這里,便戛然而止。
這場大火的后續,并沒有接上斷續。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
不再去想這些惱人的事情。
他靜靜想了片刻。
然后睜開眼睛。
然后偏轉頭顱。
然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臉。
那人也偏轉頭顱,正看著自己。
因為角度的原因,小殿下躺在床榻上,卻并沒有看到一張垂直于視線的臉。
平行。
因為那人也躺著。
李長歌望著小殿下。
他比小殿下醒的要早。
一直看著小殿下睜開眼,又闔上眼,到如今再睜開眼,看到自己,李長歌一直都沒有說話。
長歌師兄輕聲說道:“醒了?”
有些恍然。
易瀟眼前因為角度原因,那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此刻變得鮮活起來,長歌師兄溫柔的聲音傳入耳中,小殿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跟長歌師兄躺在一張榻上。
準確的說。
這張床榻,并不算大,兩個人睡,應該算是勉強。
那層薄被,被自己剛剛順手拉扯,拉去了一大半,李長歌勉強拽住了一角被角。
長歌師兄微笑看著自己。
他的面色似乎并沒有任何尷尬。
小殿下面色卻有些古怪起來。
他想坐起身子,結果雙手撐榻,肘節卻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只能軟軟依靠在背后墻壁之上,居然是連下榻都做不到。
這張床榻,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小。
小到了,師兄跟自己,不得已要黏在一起,如果躺下來,幾乎就是肌膚相貼,如果面對而睡,一方不揚起脖頸,甚至會 發生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好在自己靠在榻背上,并沒有發生這種慘劇。
只是之前發生了什么 小殿下不敢去想,也沒有去想。
李長歌躺在榻上,小殿下半個身子靠在榻上,這樣的一副景象,也有些值得琢磨。
頗有小鳥依人感覺的大師兄,此刻抬起頭來,輕聲說道:“以前沒有仔細看過你。”
易瀟微微一怔。
大師兄居然笑了一聲。
“這會仔細看了,發現外面說的果然不錯。”
李長歌由衷的贊嘆道:“你生得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小殿下感覺面頰有些熾熱。
氣氛一度有些尷尬。
大師兄輕柔笑了笑。
他剛剛渡過雷劫,身子骨乏力的很,再加上那根被老劍仙插入脊梁內的新劍骨,正處于適應主人的期間,所以他比起小殿下來,還要虛弱三分。
李長歌面帶笑意,極為緩慢,極為緩慢扯回了屬于自己的那份被子。
“躺下來吧。”大師兄淡淡道:“別浪費力氣了。”
小殿下低下頭。
床榻很小。
師兄很大。
當然是個頭。
當然是身子骨的個頭。
易瀟有些微惘。
他沒有如李長歌說的那樣,就這么躺下身子,而是抬起頭來,環顧一圈,發現這是一個極其狹小的屋子,三面皆壁,一面開窗,微光就從窗口灑落進來。
如果不是因為這張狹小的床榻,一切都很完美。
不,如果不是因為這張狹小的床榻上躺了兩個人 兩個大男人。
小殿下當然覺得李長歌是個很好的人。
這位北地小劍仙的性子好,脾氣好,純摯,樸實,善良 師兄好歸好,應該歸大家,而不是歸我啊。
那位妖孽把師兄領走?
把我領走也行?
胡思亂想之中,易瀟心頭咔嚓一聲。
撐起的雙手逐漸無力,身子開始下滑。
按照這個趨勢 突然有人推門而入。
謝天謝地!
小殿下萬分希望來的人能夠伸出援手,把自己和長歌大師兄分開,以至于不要如此親昵的黏在一起,再讓別人看到了誤會。
推開門的是青石和尚。
易瀟由衷松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外人,看見了也不會傳出去。
當青石看到這略顯旖旎的一幕,居然絲毫也不覺得尷尬,也不覺得吃驚,他只是感慨了一句話,便讓剛剛開口準備求救的小殿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這床能擠得下第三個人嗎?”
小殿下目瞪口呆。
青石惋惜的看了看已經被兩人擠滿了的小塌,無比遺憾的表示:“我也想上榻啊。”
易瀟愕然看著推門而入的第二個人。
那人面色蒼白,腳步虛浮進門,換了一身嶄新的道袍,看著小殿下和李長歌的床榻,沒來由煥發了光彩,大力拍著青石肩頭:“相信我,擠一擠,能擠進去的!”
青石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葉十三舔了舔嘴唇,心向神往:“如果能擠下三個人,那一定能擠下四個人。”
小殿下面色有些蒼白。
直到門內進了第三個人。
公子小陶自己輪轉推著輪椅,進了屋子,淡然瞥了眼床榻之上的小殿下,語氣漠然:“這是南海最好的養魂之地了,一張床榻,不知有多少人想著躺上去,好好享福吧,也就四五天的時間給你養魂。”
“四五天?”
易瀟嘴唇有些發干。
他扭過頭來,望著身旁滿臉木然的殺胚師兄。
師兄平靜說道:“認命吧。”
師兄是個很好的人。
全天下都知道,這位北地小劍仙,修的是天下大善之道。
易瀟無數次聽到魏靈衫說,李長歌是一個溫柔的人。
是了。
大師兄會很關切的問自己被子夠不夠,要不要關窗戶,會不會很熱,熱了要不要脫衣服,會不會很冷,冷了要不要多穿他的衣服 的確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小殿下一開始有些擔心這位長歌大師兄 直到一位陌生姑娘與魏靈衫一起入了木屋。
小殿下愕然看到那位名叫沈莫的姑娘,忍著哭腔喊了一聲夫君。
殺胚師兄卻笑得很開心。
這間屋子里下的禁制,是南海最好的養魂禁制,也是天下最好的養魂禁制,南海圣會里許多人受了神魂重傷,所以這間屋子,還有其他的等待者。
譬如青石,還有葉十三。
禁制內不能隨意出入,屋子里很快就恢復了安靜。
魏靈衫與沈莫會一直等在屋外。
一直等到自己和師兄養好神魂,或者禁制期限抵滿。
所有人都離開之后,小殿下與李長歌擠在一張狹小的床榻上。
李長歌溫柔的說話,小殿下平靜的傾聽,呼吸兩次,慢悠悠嗯上一聲。
有一搭沒一搭。
一直到夜深人靜。
小殿下睡意沉沉,閉上了眼,鼻音輕柔的嗯了一聲之后,再沒有出聲。
身旁的殺胚師兄便收斂了笑意,安安靜靜,也不說話,望著窗欞外的漫天星光。
終巍峰的山頂。
距離蒼穹很近。
星光落在李長歌的面上。
這個男人面色無喜也無悲。
他緩緩,緩緩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