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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劍仙之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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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殿下的雙目之中溢出鮮血,株蓮相放大目力之后,能夠看清那道劍氣潰散之后,懸浮在雷光之中的凄涼身影。

  他死死盯住李長歌。

  北地昔日劍仙,在向著上天遞出那一劍之后,便再沒了聲息。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之中,雷聲大作。

  蒼穹那端的雷云還在醞釀,第二道雷劫,看樣子比之第一道的兇殘程度還要過之。

  那個男人已經閉上了眼,頹然無力的嘴唇微微開闔,這是他最后的一口氣。

  他雙手滿是血跡,衣衫上也滿是血跡,雷光穿透他的胸背,將他的鮮血焚得熾熱,鮮血從毛孔之中滲透出來,將白衣染成了紅衣,粘稠而血腥。

  他仍然握著那柄“因果”。

  可那雙手已經沒了力氣,鮮血浸濕劍柄,十根手指,已經無法保持緊攥,雙臂下意識摟緊了這柄古劍,可無論如何用力,“因果”在他懷中緩緩下滑,最終與他分離。

  小殿下看到劍宗明搖了搖頭。

  大光明宮宮主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只是無聲緩慢的搖了搖頭,不悲也不喜。

  那柄“因果”脫手而出。

  李長歌四肢失去了重力,向下墜落,整個人卻往上浮去,虛空之中,像是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腰背,要將他送上蒼穹的那一端。

  他沉悶咳嗽一聲,鮮血從唇角溢出,滑落面頰,滴落大地。

  睜開雙眼,便已經無比艱難。

  李長歌居然破天荒的感覺到那么一絲的安逸。

  他看著面前不斷放近變大的蒼穹,自己的身子像是被絲線纏住,一絲一縷,都是業力,無法避免。

  眼皮之中,像是灌了鉛,不受控制的,沉沉倦意襲來,哪怕耳邊雷聲轟鳴,不斷炸響,也變得縹緲而虛無。

  整個人間,似乎都在離自己遠去。

  太累了。

  太倦了。

  他想歇一歇。

  所以李長歌閉上了眼。

  時間便變得緩慢起來。

  他微微抿唇,腦海里閃過了許多畫面,看得到的,看不到的。

那柄“因果”在下墜天頂的雷云在凝結遠方小師妹的哭喊聲音,追不上雷光的悶響,在耳邊一閃即逝藏劍山頭的那個人吶,還在等著自己  只可惜,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

  一柄劍,太少了。

  李長歌低聲自嘲的笑了一聲。

  如果他還有那根劍骨,還有那身修為的話,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他的劍,能夠再多一些,再多一些,多到能夠捅破這層雷云,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微微側首。

  眼皮微垂,他看到了遠方的藏劍山。

  隔著小半座黃沙飄搖的荒域,自己先前散去的修為,還有鋪天蓋地的劍氣水珠,此刻已經抵達了那里。

  李長歌無力的笑了笑。

  他重新闔上了眼,輕聲喃喃,像是夢囈。

  “前輩,能不能幫一幫我?”

  藏劍山山頭。

  棋圣大人登高望遠,感應著腳底的震顫。

  整座山頭在不安分的震顫,震顫的幅度先是極小,幾乎不可察覺,接著一粒石子開始抖動,最后竟然跳了起來,在半空之中無端炸開。

  棋圣的道袍上沾染了那顆石子崩裂炸開后的石屑。

  他看到了荒域的那道光柱。

  劍氣潰散,盡數被雷光取代。

  沈莫早已經閉上了眼,不再去看遠方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有默默的祈禱。

  唯念二字。

  唯念平安。

  沈莫耳朵微微聳動,接著她蹙起好看的眉頭,即便修為卑微如她,也感應到了整座藏劍山的不同尋常之處。

  身后的南海諸位弟子,更是早已經察覺異常。

  吳燼寒修行劍道,此刻如臨大敵,瞳孔縮成一條細線,瞳仁里閃爍著悚然的光彩。

  他的脊背之處,寒毛聳立。

  整座藏劍山下,如同藏了一條老龍,此刻老龍挪動身子,于是開始“緩慢”的地動山搖。

  只是師尊在旁,他即便覺察出了異樣,也絕對不敢妄動。

  吳燼寒身旁的師南安同樣如坐針氈,雙手按住劍柄,反復抑制住自己想要拔劍的沖動。

  來到南海已有兩年的師南安,一直有個不大不小的疑惑。

  南海十八山,十七山有奉劍池,唯獨藏劍山沒有。

  藏劍山究竟藏的是什么劍?

  連奉劍池都沒有,又藏得了什么劍?

  他嘴唇有些煞白,微惘望向師尊。

  腳底的劍氣開始攢動,隔著一層薄薄的山巖,像是龍脊一般起伏。

  尋常劍氣,一縷兩縷。

  這座山底的劍氣,千縷萬縷。

  接著師南安抬起頭來。

  他修行兩年,日夜不輟,在師尊,大師兄和二師兄的指點之下,劍道境界破開域意,直點宗師,原先劍氣出竅,便如拇指大小,如今一劍貫出,一條劍溪,聲勢浩大。

  可他看到了藏劍山震顫的原因。

  荒域那端。

  有浩大劍氣海洋鋪天蓋地砸來。

  劍氣水珠滾動如雷,海面之上,陸地走獸,虎豹獅犼,盡皆由水珠匯聚而成,奔跑跳躍,砸在身上便一同共赴“四海”,再探出頭顱,便是鯨魚巨鯊,躍出海面,便是猛禽振翅。

  萬類霜天競自由。

  一根雪白骨頭,在劍氣海洋的最前頭浮沉,由一頭雄獅含在口中。

  那頭雄獅踏風而來,腳踩劍浪,鬃毛細膩滾動,雙目圓瞪宛若銅鈴,左顧右盼,擠開了所有的猛獸,寬大肉掌每每踏下,要將足底海浪踩穿踩透,化為奔雷,獅身前掠,遠遠領先于浪潮,每一步踏下,卻偏偏腳底生蓮,有一條劍氣大道,為之鋪墊。

  萬獸之王,威風凜凜。

  雄獅咬住雪白劍骨,通體由劍氣凝作,自然也是雪白,唯有舌頭猩紅,卻是因為不斷舔舐那根劍骨,將骨茬上的血肉卷入腹中所至。

  只是片刻,這頭雄獅便來到了藏劍山不遠之處。

  藏劍山并不算高,臨近荒域,便是有一面斷壁。

  劍氣海洋截截攀升,整座海洋一同挪動,占據的方圓土地越來越小,潮頭卻越來越高。

  最終高過藏劍山。

  那只雄獅死死咬住劍骨,昂首抖動鬃毛,渾厚的聲音從胸膛之中悶響傳出,宛若一顆炸雷。

  潮頭上移,雄獅下落。

  一步踏下,獅子重新躍起,劍氣海洋潮頭重重拍在藏劍山斷壁之中,并沒有浪潮重新落下的畫面出現,那聲勢浩大的劍氣浪潮,便直接砸入了藏劍山中,入骨入肉,更像是藏劍山張開了無形大口,吞下了這截劍氣海洋。

  足底震顫不已。

  棋圣大人面色如常,感應著足底沖刷山頭的劍氣聲音。

  劍氣大潮。

  那頭足足有兩人高的雄獅跳下了潮頭,魁梧身子跌落砸在藏劍山山頭,抖落一身灰塵,昂起頭來,血盆大口,一聲震耳欲聾的狂吼聲音便鋪面而來。

  魏奇依舊面色平靜。

  那頭獅子面無表情,高亢吼聲之后,便低下頭顱,銜一根白骨,像是一只貓咪一般蜷縮身子,即便這般,也比棋圣大人要高出一個頭。

  棋圣笑了笑。

  他溫柔拍了拍獅子的碩大頭顱。

  棋圣想到了李長歌臨走之前,問自己的一句話。

  “他是怎么死的?”

  藏劍山下,藏的不是劍。

  是劍骨。

  是劍仙。

  李長歌在乎的,真的是那位劍仙,如何死去的嗎?

  還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有沒有死?

  上一任的劍骨相主人,上一位大世之中的劍仙。

  他,能不能借出一劍。

  劍氣鼓蕩,在藏劍山中來回作響。

  棋圣踮起腳,從雄獅口中取下那根雪白劍骨,揉了揉獅子漠然的巨大頭顱,這頭巨大雄獅,在失去了劍骨之后,伸出猩紅舌頭,舔了舔嘴唇,凝聚身子的劍氣開始溢散,一縷兩縷,盡數向著一人涌去。

  沈莫愕然看著星星點點的劍氣,飄搖來到自己的胸口。

  李長歌的劍氣,居然沒有阻礙的穿透了肌膚,融入了自己的血中,這頭雄獅在自己體內,以另外一種姿勢寄存下來。

  棋圣蹲下身子,沒有去看沈莫。

  他平靜望著這座藏劍山,目光悠長,像是穿透了這座他數十年來都沒有看穿的山體。

  他看不穿這座山,看不穿這座山里的那個人。

  他居然真的信了那人的鬼話。

  魏奇自嘲笑了笑,搖了搖頭。

  他輕聲說道:“你體內有李長歌的血,所以你待會要站在這座山上,替他向一位‘已經死去’的劍仙,說上幾句話。”

  沈莫怔怔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點了點頭。

  她終于明白了這無數劍氣,為何可以融入自己的身子。

  寒酒鎮里,沈莫為李長歌吸噬寒血,驅逐天缺,經年累月,自己體內也有了長歌的鮮血。

  所以那頭獅子,就是夫君留給自己的劍氣?

  要讓自己,替他在這座藏劍山上,說上幾句話?

  沈莫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氣,看到了遠方荒域之中,那個漂向蒼穹那端的熟悉身影。

  原來他沒有把自己帶去荒域。

  是因為他將生死,交給了自己。

  魏奇將那根雪白骨頭插入藏劍山山底。

  劍骨入山。

  藏劍山動蕩的趨勢反而逐漸平靜下來。

  那根劍骨緩緩下移,最終移入山中。

  魏奇面無表情,盤坐在山內。

  南海之中,收留了許多的老人。

  八大國期間,除卻南北兩大國,其余六國,灰飛煙滅,六國之中,大部分的國師,棋手,若是真正抵達了足以讓棋圣惜才的地步,便被接引來到南海,卻始終沒有人知道,這些老人究竟被棋圣藏在哪里。

  一位謀士,是一國之劍。

  藏劍山,藏的并非實劍,而是謀略之劍。

  動蕩之際,藏劍山山腹之內,諸多洞府一陣搖晃,許多閉眸的老人都不可避免受到了困擾。

  藏劍山的山腹尤其浩大,這些老棋師,老國手,各自占了一個洞府,有時會出門,互相討論棋道,在陣法的遮掩之下,南海弟子偶爾見到這些前朝老前輩,卻從來不知,他們的洞府,居然就是藏在這座山內。

  只是有一位老人,卻從來不出門。

  這位老人的洞府,也被分開,隔離到藏劍山最底層,幾乎要壓入大地之內,一整座山蓋在頭頂。

  山搖地動。

  最底層的洞府之內,那個頭發雪白的老人睜開了眼,他的手足俱是被鎖鏈困住,延伸至石壁之中。

  他比那些六國棋手,國師,來的都要早。

  而藏劍山的名字,就是他起的。

  頭發雪白的老人,木然抬起頭來,看著頭頂石壁之上,緩緩滑落一根雪白劍骨,懸浮至他的面前。

  那根劍骨被剝離開來,骨骼宛若琉璃,沒有一絲無垢。

  這根劍骨的主人,沒有行過一件違背劍心之事。

  老人面色平靜,抬起頭來,直直望向眼前的石壁。

  他的面前,龜裂的石壁之上,刻畫著陰陽兩面。

  陰陽破碎,卻并非均勻碎裂,陰的一面徹底崩碎,陽的一面,這些年來被歲月侵蝕,斑駁,依舊沒有絲毫蒼老的痕跡。

  陰陽中心,被人以蒼老指尖,以無端劍氣,刻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大字。

  那個字。

  大“楚”。

  老人低聲笑了笑,心想這座石壁上刻的倒是不假,大楚的陰謀已經“死去”,而陽謀,如今還鮮活的活在這個世上。

  他抬起頭來,隔著無數山體,望向那根蹲下身子的棋圣。

  視線如有交錯,兩人隔著一整座山,似乎望向了同一條線。

  這些年來,魏奇不止一次向自己問話。

  問自己到底死了沒有。

  藏劍山內,他只需要屏息,假寐,即便是那位在很久之前便與自己相識的南海棋圣,也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生是死。

  而他當初對棋圣說了一句,“我自殺了”,此后便再無一絲聲音傳出。

  除了劍骨傳人,沒有人能夠感應到,自己身子里的那根劍骨,依舊頑強的活著,劍骨旁的那顆心臟,還在鮮活的跳躍著。

  沒有人看出來。

  連棋圣也沒有。

  而李長歌看出來了。

  劍仙之死,死于自殺。

  這句話,根本就是一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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