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玖怔怔看著在大雪之中交錯下墜的三把古劍。
光華燃盡,三把古劍插入雪地之中。
濺起一大灘雪氣。
葉小樓望向自己面前不遠處的師母。
那個女子緩緩低下頭,長發夾雜大雪向前紛飛,遮住面簾,發絲散亂的眼光里,分明閃過了極輕微極輕微的色彩。
葉小樓不知道這是什么樣意味的色彩。
顧玖跪坐在雪地上,啞聲笑了笑。
面頰滑落的淚珠,濺在地上,熱氣裊裊。
那個男人走了過來,同樣跪在雪地上,輕輕伸出兩只手,捧住顧玖面頰,替她擦去面頰上的淚漬。
“別哭呀,我的心都快碎啦。”
縱橫一世,捭闔人間,最終持劍殺入鬼門關,殺得鬼門之中無數禁忌存在不敢出聲的劍主大人。
這樣一位獨占中原大世沒落之后一百年風頭的大修行者。
居然還有這般柔情和孩子氣的一面。
顧玖不說話,只是一味的哭。
劍主大人目光寵溺,不厭其煩揉著她的面頰。
葉小樓有些艱難地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左臂的傷口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抬起頭來,發現眼前的大雪,即便落在自己發梢,也變得模糊起來。
像是虛彌與真實交錯的鏡面。
葉小樓站在鏡子里,怔怔出神。
“我知道的”
“你不會違約的”
漫天大雪里,那個女子有一句沒一句的抽泣。
聲音哽咽,不再好聽。
“我脫去人身,甘愿化妖,就是在這等你呀”
“你一百年不來,我會等兩百年。”
“我脫去妖身,化為草木,化為大雪,我也要等到你。”
這個女子壓抑不住的哭出聲音。
她等的,早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那個人一定是出了意外。
顧玖在等故事的結局。
有人能告訴她,自己苦苦等待的那個人不是一個負心人。
僅此而已。
她等到了。
年輕的劍主大人溫柔將她的腦袋揉入懷中,和聲說道:“你早該放下我的。”
劍主大人懷中的女子抬起頭來,癡癡望著眼前男人的面容,鳳眸通紅,顫聲說道:“我想再跟你看一次北姑蘇道西域外的的大雪。”
劍主大人輕輕嗯了一聲:“你要去哪,我都陪你。”
顧玖捏緊他的衣袖,像是個幼稚的小姑娘歡喜笑了笑。
“可我不愿解開幻境。”
她笑著笑著,眼角再一次泛紅。
“我怕再一次解開幻境,你就走啦,我也等不到你啦。”
葉小樓站在漫天大雪里,有些微惘聽著這一句話。
解開幻境?
他微微偏轉頭顱,視線瞥見年輕模樣的師父溫柔笑著說了一聲傻瓜,然后將師母摟在懷里。
漫天大雪,如同鵝毛,像是飛絮。
葉小樓感覺視線有些恍惚,整個世界一片白色,卻又像是少了什么顏色。
似乎有某一片雪花,在之前的某一個剎那,錯位了一厘一毫。
于是真實與虛彌的鏡面倒轉。
流轉于虛彌的那個世界紛紛揚揚崩塌,流風回雪,遙遠的天際有一抹春雷,似乎有人在鏡面之間撥弄琴弦。
尤其是撥弄琴弦之音,點滴砸在神魂之上,猶如春雨入湖濺起層層漣漪。
音道大家,尤善制造幻境。
葉小樓此刻恍然大悟。
他怔怔看著自己在大雪紛飛之中逐漸恢復如初的那條左臂,扎心疼痛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再略微回頭,看到了身后那個完好無損的白鯉鎮,算是松了一口氣。
幻境里大雪壓境,沖刷一切,好在真實的世界里并沒有那副白鯉鎮拔地而起的慘烈景象。
鎮街道上此刻空無一人。
像是與上一剎那的世界完美拼接。
而“幻境”里不知過了多久。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兩個人撐起元力,各自懷抱一物,此刻緩緩頂著大雪,來到了葉小樓的身邊。
他們面色復雜望著遠方雪地上,兩個跪坐著擁在一起的男女。
魏靈衫抱著“狐酒”,易瀟抱著“花貓”。
“七根琴弦全都大圓滿的‘春雷琴’,若能被其心儀的主人真正撥弄拉開琴弦,便可無聲無息拉人進入幻境之中,甚至有著顛倒真實的功效。”
易瀟輕聲說道:“即便我有‘株蓮相’,可以看穿虛妄,卻依舊無法干預幻境里的事情。好在你帶著這三把古劍奔赴幻境,其中內蘊劍主大人的絕世神魂,不然你的這位師母真要大殺四方,誰也攔不住啊。”
葉小樓神情復雜。
“幻境的圈子在縮小。”
瞳孔之間一片金燦色的易瀟平靜說道“你的師母,應該是想把幻境縮在幾丈范圍,然后與劍主大人一起看北姑蘇道的大雪。”
葉小樓低低說道:“師父他不能走出幻境嗎?”
易瀟搖了搖頭。
小殿下輕聲說道:“劍主大人留下的這三把古劍,能夠在這些年過去之后,依舊蘊藏這般浩大的神魂,便已經殊為不易。”
三把古劍搖晃。
大雪飄舞。
郡主大人柔聲說道:“劍主大人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吶。”
她的目光停留在插在幻境雪地之中的三把古劍。
每一柄古劍之上,都不曾顯露殺氣。
這分明就是似曾相識的仁者之劍啊。
與師兄的劍道,還有流露出的劍意,是何其相似。
魏靈衫望向那個動作輕柔替顧玖捋發鬢的年輕男人。
俱知劍主大人孤身一人殺入鬼門關,戰力絕倫,一劍殺到鬼門寂靜,血染青天。
卻罕有人知道,這個持劍殺胚,在年輕時候,也是個無比溫柔的人吶。
溫柔的撫摸心愛人的面頰與長發。
溫柔的鑄造出三把不帶殺氣的古劍。
他分明很溫柔。
劍主大人笑著說道:“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一起去看北姑蘇道的大雪了啊。”
顧玖吸了吸鼻子。
劍主大人揉了揉她的腦袋,輕微扭過腦袋,眼神溫和望向了易瀟和魏靈衫的方向。
“命格斷缺,是個極難治好的病。”
劍主大人輕聲對易瀟說道:“我在劍廬里待了一百年,再沒有碰過第二個‘命格斷缺’的人了。”
“除了你。”
小殿下有些感慨。
當年在風庭城,不出劍廬的劍主大人對自己青睞有加,極為照顧。
若非如此,自己早就葬身茫茫大魏。
此刻,年輕的劍主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想要幫你,或許是因為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只是你如今的身體里,似乎有些問題。”
這位真正冠絕一個時代的大修行者,殘留下的神魂輕微瞇起眼,將小殿下體內的脈絡筋骨看了個透透徹徹。
的確有些問題。
明明是天底下最妖孽的體質了,兩道天相加持,卻急著突破瓶頸,積累不足,導致修為虧空。
神魂有缺,故而神傷,即便吞過春雷琴弦,“假寐”度日,也無法抵消負面影響。
年輕的劍主大人笑著搖了搖頭,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東君。
易瀟逃至西域的前因后果,便一目了然。
小殿下有些猶豫,不知道有些話該不該說出口。
劍主大人先開口了。
他輕輕說道:“我可以再幫你一次。”
琉璃崖。
這是北姑蘇道西域疆土之上,最負盛名的觀雪圣地。
高達百丈的琉璃雪崖,大雪堆積,天人難登,即便是修為高深的大修行者,或是平妖司極為出名的仙師大人,都很難以正常手段攀巖而上。
斷壁懸崖,絕巘斷面平滑,如同刀敲斧鑿,線條大開大合,一片蒼白懸掛云間,自上而下,但凡逢上輕微顫動,便有千尺大雪,滾動傾瀉如同大雪瀑布,直下天塹。
琉璃崖上。
有一人站在山崖最高處。
那人滿頭霜白,面容俊俏好似仙人,滿身風雪獵獵作響,仙風道骨,與琉璃崖的雪白幾乎要融為一體。
他向下俯瞰。
云端霧間,難以相見。
葉小樓輕輕跺了跺腳。
琉璃崖崖頭,積攢多年的大雪,先是微微一顫。
接著這位劍冢傳人,動用了全身的劍氣,力度之大,一聲悶響直崩云霄。
琉璃崖崖頭有大雪崩。
轟然而下,去勢一往而無前。
琉璃崖下。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抬起頭來,被這一幕天底下幾乎無人有福可以目睹的雪景震得說不出話。
萬道雷霆如雪崩,聲音悶響如淇江炸雷。
易瀟與魏靈衫對視一眼。
輕微的元氣,并不能算是龐大,此刻微微從兩人之間升騰而起。
劍主大人拉著顧玖,望著這道緩緩蓄勢而起的劍勢,輕聲感慨說道:“大元氣劍,果然名不虛傳吶。”
一道劍形,緩緩成型。
易瀟和魏靈衫此刻的元氣有限,僅僅凝出了一道一丈不足的劍尖。
小殿下深吸一口氣,認真問道:“前輩,可夠?”
劍主大人笑著點了點頭。
易瀟雙手舉起。
那一劍極為“緩慢”被平舉而起,破空推出!
劍主大人摟著顧玖,長嘯一聲,一腳踏出,踩在了大元氣劍的劍尖之上。
逆著琉璃崖大雪瀑布而上。
三把古劍鏘然從雪地之上拔地而起,圍繞著兩人一同旋轉。
紅豆骰子玲瓏,交錯而出,歡快清鳴。
劍主大人瞇起眼,眼前是無邊的雪氣,被劍氣劈開。
顧玖摟緊了他。
年輕的劍主大人意氣風發御劍逆行而上。
逆行而上三千里,一朝登仙,看天下大雪。
大雪如潮。
茫茫的大雪之中,這個甘愿化妖等待一百年的女子,緩緩闔上了雙眼,揚起了脖頸。
劍主大人不再理會身邊三把古劍。
四下俱是大雪。
輕輕吻下,無人看見。
浩浩蕩蕩的大雪潮瀑布從琉璃崖滑過。
波瀾壯闊,恢弘無比。
那個御劍逆行的男子,還有懷中摟著的那個女子,隱匿在大雪霧氣之中,最終就這般在大雪潮中消散無影無蹤。
像是從未出現在這世上。
更像是一同歸去,約好來世白頭。
站在琉璃崖上的葉小樓面色復雜,接過逆行而上最終來到崖頭的三把古劍。
與郡主大人相互依偎在崖底的小殿下,此刻微微抬起頭來。
大雪潮瀑布之中,有一尾白鯉與大雪顏色無二,宛若有所靈性,木然搖尾,倏忽落下。
“噗通”一聲,砸入蓮池之中。
小殿下身子微顫一下,接著輕輕合攏眉眼。
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