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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蘭陵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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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十七年就這么過去。

  蘭陵城的鞭炮轟鳴,除舊迎新,皆是大喜。

  易瀟帶著易小安去挨個拜訪了蘭陵城的熟人。

  二殿下的訂婚儀式來了許多名流,唐家大小姐搬到了二殿下的緯略殿,倆人算是住在了一起,羨煞旁人,幾乎蘭陵城的每一戶人家都受收到了二殿下的喜糖。

  唐門依附在蘭陵城下,而唐家大小姐終于有了一個好的歸宿。

  倆人最終的大婚之日還沒有確定下來,因為二殿下和唐小蠻都不急,也的確是這個理,現在兩個人好不容易見了面,正是依偎溫存的時候,訂婚儀式也舉辦了,婚禮的事情便沒必要忙著張羅,大可以往后拖一拖。

  被送到易瀟經韜殿的請柬數不過來。

  大大小小的酒會在蘭陵城舉行,能將請柬送到經韜殿的也都是些名流名宿之輩,除了個別推不掉的酒會筵席,其他的都被小殿下推去。

  齊恕先生在老舍茶社邀請了一眾文人,請了易瀟和蕭布衣來壓鎮,推脫不掉也不好拒絕,這位短短時間內聲名鵲起的文士,當年只是文評第十,如今蘭陵城得勢如乘風青云,隱隱有坐上南北兩道最年輕官場頭座的趨勢,青袖飄搖,大庇天下寒士。

  齊恕先生的酒會沒有酒,而是以茶代酒,講究一個儒雅二字,論書論道,論修身養息,論齊家治國平天下。

  齊梁與北魏的風氣不同。

  其實這些大大小小的聚會,去或不去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

  有些請柬瞥了一眼便被扔到了角落,有些則大慈悲還柬回去,客客氣氣拒絕了,極少數的起到了請柬應有的作用,請到了小殿下本尊。

  外人只道是小殿下忙著修行,但易瀟倒是閑著無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晉入九品之后需要一段磨合時間,更需要靜心,而不是悶頭苦修。

至于這些請柬不同的命運  全看自己身邊那位大菩薩的心情。

  空中樓閣。

  “將軍。”

  “又將?”

  “抽車。”

  “啊我的車!”

  大殿下悲憤喊道:“和尚,你就不能讓我一點,跟你下棋忒沒意思,每把都把我棋子全吃光了才肯殺我!”

  棋盤那邊的年輕監院大人一臉嚴肅:“喂喂喂,落子無悔啊,這只伸出去的手算什么啊”

  一臉故作茫然的大殿下咳了一聲,動作無比自然把青石奔將而去的黑馬挪了回去,面色自若說道:“人那叫悔棋,領兵打仗的,丟一個車多心疼啊,這能叫悔棋嗎?”

  青石沉默片刻說道:“你,悔棋就悔棋吧再重申一次,這個叫車,不叫車。”

  陛下平時一如往常的忙,只是有了齊恕輔佐,即便國師大人不在身邊,依舊可以省下很多力氣,如今這段日子,差不多就是一年之中最清閑的時候。

  蘇鱘陪了陛下一段日子,對易瀟說陛下平時沒太多愛好,三位殿下不在蘭陵城的時候,就是一個人默默看書,坐在青玉案前,闔上眼沉思,更像是睡著了。

  如同一個年邁暮矣的老人,這么一坐就是半日。

  所以大殿下二殿下小殿下輪著日子來陪陛下。

  今日大殿下來的早,還順路拉來了青石和尚,不巧的是陛下還在批改奏折,還叫了齊恕先生入書房里商討國事,便要大殿下和青石兩人先坐在棋桌前消遣著。

  此刻棋桌上的棋局與黑白十九道的圍棋大有不同。

  每一個棋子上皆有篆刻的文字。

  車馬炮兵士相將,隔著楚河漢界遙遙相望。

  陛下說這叫“象棋”,如今“象棋”已經火遍了蘭陵城,茶舍里的圍棋對弈與象棋對弈之數,約莫是四六開的場面,相比于被文士研究了千百年早就摸透了的圍棋,象棋更顯得新奇而玄妙,殺法多變莫測,場間對壘如遙指千軍,陰招險招層出不窮,陽謀對擂亦能斬敵。

  蘭陵城里除了國師大人和陛下,對弈的棋手里,齊恕先生算是第一流的頂級高手,說來奇怪,齊恕先生的圍棋上不了臺面,但象棋造詣之深卻令人匪夷所思,行事出招天馬行空不逾規矩。

如果要用簡短的話來概括蕭無悔在象棋上的造詣,大概就是  除了悔棋一無所長。

  好在青石小和尚耐性極好,對著這么一個臭棋簍子還能忍受對面頻頻悔棋。

  其實他心底也在默念佛經打時間。

  棋盤兩邊各自無趣。

  “今兒書房這邊會比往常熱鬧些。”大殿下撓了撓頭,連棋也不悔了,索性投了將子認輸,訥訥說道:“我還喊了布衣他們,待會應該就到了。”

  青石默默幫大殿下把棋悔了,開始一個人自娛自樂自己攻伐自己防守,不停轉換角色不亦樂乎。

  蕭布衣和唐小蠻來得比較早,青石一個人默默下了半盤棋,這對璧人就趕到了空中樓閣的書房前庭。

  唐家大小姐從來沒見過這樣新奇的棋子,忍不住向青石打聽了一下,明白了棋桌規則之后美目生輝,看樣子大有躍躍欲試的念頭。

  唐家大小姐坐上棋桌對面,說青石下過象棋,對壘不算公平,非要二殿下與自己對弈。

  蕭布衣無奈只能坐上棋桌。

  唐家大小姐架炮開局,一路殺伐攻勢兇猛,二殿下托腮打量著對面的女子,笑瞇瞇挨打,一副牛皮糖模樣。

  她揮兵頤指氣使過河,他便悄然退過漢界。

  她眼中閃過一絲難過,他便退步拱手讓子。

  饒著打,讓著打,子子相護,卻保護得極嚴。

  等到她的耐心耗盡,他便故意賣了個破綻,好讓她破釜沉舟,贏得光明磊落,氣勢如虹。

  唐家大小姐笑著抬起頭,剛想耀武揚威一番,就看清了對面那人笑意盈盈的可惡模樣,敢情一直在讓著自己。

  書房的門早就悄無聲息開了一道門縫。

  陛下有些可笑有些滑稽將一只眼湊在門縫那,也不看棋,就這么靜靜看著自己前庭的幾人,笑瞇瞇不說話。

  齊恕先生雙手捧袖,恭恭敬敬站在陛下身邊。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為這實在不像是陛下的所作所為。

  趴在門縫那兒偷偷看前庭的那幾個年輕人。

  齊恕有些微惘。

  他很少看到陛下這樣的笑容。

  這樣動作小心翼翼而輕柔的男人更像是一個孩子,不像是那位站在齊梁十九道最高處的陛下大人。

  齊恕突然明白了。

  是了。

  帝王之家,坐在皇座上的那個人,都自稱是寡人。

  孤家寡人的寡人。

  但陛下從來不這么說,也許在這個時候,他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不是坐在孤獨寶座上的孤家寡人,他也有自己的家,不是泛泛而談的偌大齊梁十九道,也不是已經納入麾中的空曠半壁天下。

  那么寥寥幾個人。

  家不大,但這樣就夠了。

  陛下心底不知道在想些,他沒有走過去打擾那些年輕人的棋局。

  這條悄然打開的門縫,像是隔開了一條界限。

  怕擾了他們的安寧。

  “我想好好看一看他們。”

  蕭望輕聲說道:“這么多年了,君臣關系,蓋過了父子關系,坐在這個位置,不能矯情也不能靠近,我就這樣看著他們就好,好把他們不曾被拘束的模樣記在心里。”

  “我是個不合格的父親。”

  他輕輕豎起一個手指,放至唇前,對著齊恕做了一個手勢。

  齊恕安靜低垂眉眼,退后到書房里的陰暗處。

  他心底默默說道:“您是個合格的皇帝。”

  稍微再遠一點的地方,書房的門縫處看不見的死角。

  小殿下拉著易小安。

  雙目泛著輕微金色的易瀟笑瞇瞇指了指那道悄然打開的門縫,打趣說道:“喏,蕭望還偷看呢?”

  易小安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陛下大人真是個很可愛的人。”

  這句話說完,易小安想了想,補充說道:“應該是不想打擾二殿下他們?”

  小殿下輕輕搖了搖頭。

  他笑了笑說道:“可愛的人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這么被別人評價,不知道他聽了你的話會有什么感想?”

  “八大國期間,齊梁從小國躋身而出,屠滅江南三國,打下半壁中原。蕭望的鐵騎不知道踏碎了多少顆頭顱,與那個曹家男人并稱為八大國期間最大的兩個屠夫。”易瀟平靜說道:“他其實是一個很殘酷的人,對敵人殘酷,對自己也很殘酷。”

  “我們三個都沒有母親。”

  小殿下拿一種冰冷的口吻說道:“沒有人知道她們是怎么死的,什么時候死的,反正就是死了。而生在蘭陵城,坐在殿下的這個位子上,就比這世間任何一戶人家都要殘酷。”

  易小安沉默了。

  易瀟輕聲說道:“我曾經想過,齊梁是不是只有三位殿下呢?”

  頓了頓。

  “會不會有別的殿下呢?”

  “現在答案倒是清晰明了了。”易瀟低垂眉眼說道:“活著的,活到現在的,就只有三個。有些猜測沒有證據,也不需要證據,因為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大的證據。”

易小安不說話了  “其實世上有很多陰暗面,但陰暗里藏著的也不全是兇險。”

  小殿下突然笑了笑,指了指那道門縫處藏著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的溫柔和慈悲藏在陰暗里。

  笨拙而好笑。

  確實是個可愛的人啊。

  “我覺得這樣很溫暖,所以曾經的事情,我不想去追究了,有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們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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