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城內酒氣彌漫,鞭炮聲音除舊迎新,大紅燈籠隨風飄搖,城內巡回表演的隊伍穿過大街小巷,城門大開,來迎接從洪流城歸來的三位殿下。
當晚的酒會,先是在陛下準備的焰火宮舉辦,沖天焰火而起,一壇又一壇從北姑蘇道運來的好酒被端上酒宴。
“洛陽有聞名天下的洛陽水席,蘭陵城有同樣驚艷的江南饕筵。”
小殿下坐在易小安身邊,笑著指了指手捧水荷瓷器盛放菜肴的宮女,個個身材窈窕水袖飄搖,玲瓏綢緞眼波溫柔,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焰火宮席位里穿行而過,將水瓷放下之后輕輕揖禮,輕輕舞袖而去。
焰火宮里兩道長席,能夠入席的俱是蘭陵城能說得上話的大人物。
陛下坐在席,三位殿下按長幼依次排開,蕭布衣和唐小蠻之后就是小殿下。
青梨小姑娘鼓著腮幫子坐在易小安身邊,木然盯著自己面前的菜肴,想著先前易瀟對自己說的,江南規矩多,陛下未曾動筷,自己就不能動筷。
易小安才知道青梨的身份,乃是圣島上唯一擁有空間天賦的妖獸,也隱隱約約得知了青梨的身世。由于某種原因,易小安對于這位不愿意多話的貍貓姑娘,有種介于同病相憐的好感。
“餓了?”
青梨木然點了點頭。
這位餓壞了的妖族小姑娘雙手疊放在桌下,實則捂住腹部,下巴輕輕磕在青木案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易小安扭頭望向易瀟。
她指了指青梨,又指了指自己,輕聲說道:“餓了。”
小殿下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坐在宴席位上,看著下方七大家家主諸位都已經入席,齊恕少然等人全都正襟危坐,似乎等著自己說話。
蕭望本想說些什么,環顧之時不經意間瞥見了易小安的小動作。
啞然失笑。
陛下大人對著易小安眨了眨眼,輕聲對焰火宮里的諸人說道:“諸位,同慶。”
焰火宮大殿被開出了穹頂,圓型大殿上空倒映夜空,剎那焰火沖霄,在所有人頭頂綻放。
宮女們前行和退下的度加快了起來,一道又一道菜肴被輕柔端上長席。
陛下輕輕夾菜。
青梨可憐巴巴抬起頭,看到小殿下哭笑不得對著自己點了點頭,相當不客氣地深吸一口氣,在駭然目光里奮起夾菜。
可能在妖族的認知里,拿筷子吃飯已經是相當文雅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情了。
如果不是易瀟提前跟青梨打過招呼,這位小姑娘可能會站起來用雙手去端菜。
也許還會動用空間天賦去搶自己喜歡的菜 小殿下有些尷尬向著席間諸位舉杯示意。
陛下則是相當開心的大笑。
“北魏有烈麝,齊梁有烽燧。這世間烈酒,烈麝烽燧可以齊名并列,北姑蘇道的將士抵御西夏,堅守在烽燧長城,那里終日寒冷,唯有以酒御寒。”
蕭望站起身子,雙手平舉酒器,烽燧清影在酒器里搖晃,映照出頭頂蒼穹的絢爛煙火。
他平靜說道:“我敬大家。”
大殿下率先恭敬起身。
接著所有人站起,一字排開,面朝那位陛下大人,將酒端過頭頂。
青梨嘴里還含糊塞著東西,鼓著腮幫子站了起來。
蕭望將烽燧飲下。
一口飲盡北姑蘇道的烽燧,千里風雪千里烽火,千年歲月猶如烈火,入口之后在喉嚨里翻滾,如刀割裂,卻令人更加清醒。
所有人都飲下這口烽燧。
每個人面色都有所不同。
小殿下閉上眼,任那股辛辣入喉,百般回蕩。
易小安則是有些不可思議張開了眼,那雙平靜了很久的眸子里,輕微掠過欣喜的神色。
大殿里寂靜下來。
接著青梨小姑娘的聲音打破了安靜。
“好喝!”
青梨絲毫不掩蓋自己喝下烽燧之后的喜歡模樣,大大方方喊了一句好喝,就著酒將食物咽下,接著要過第二杯烽燧,大口啃下豬肘,再飲盡烽燧。
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個看起來文靜秀氣的妖族小姑娘居然比北魏大漢的吃相還要粗獷和豪放。
陛下大笑著揮手,于是大壇大壇的烽燧被搬上焰火宮。
洛陽水席,以上菜如流水而聞名,所有熱菜皆有湯,湯湯水水,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有葷有素,可簡可繁,五味俱全。
而江南饕筵,則是注重菜食分量,以葷偏多,口感細膩,再配上清茶消油解饞,只是今日酒會,陛下撤了清茶,上了烽燧。
一場饕餮盛筵。
易小安是個酒胚,但天酥樓后就再也沒有喝過酒。
沒有好酒。
她仰起修長玉頸,一杯又一杯,酒氣翻滾下喉,入腹。
一個人坐在酒席上,上的菜幾乎一口未動。
她默默看著酒宴開場,所有人都笑著舉杯,陛下離席一杯一杯敬過去,大殿下二殿下易瀟輪番飲盡,自己被陛下單獨敬了一杯,笑著一飲而盡。
陛下出了焰火宮。
之后所有人都熱鬧起來,不再拘束于自己的席位。
大殿下非要灌給青石小師叔一杯烽燧,說不喝就是不給北姑蘇道的將士面子,小師叔苦著臉喝了一口之后眼睛光亮,拽著大殿下不肯松手,兩個人互相灌酒,最后兩敗俱傷,互相枕著胳膊大腿,嘴里還喊著續杯再盡。
蕭布衣和唐小蠻起身去敬七大家的酒,蘇大少和宋大刀鞘笑瞇瞇拉住二殿下,要灌得他不醉不歸,說好了不準唐小蠻拉著,今晚要在酒場上與二殿下公平一戰,定要分出你死我活。
即便是克己至極的齊恕,也破了例子,舉杯與搭檔了一年多的翼少然兩個人默默對飲。
易小安只是收斂了笑意,默默喝著酒。
平靜看著焰火宮。
頭頂煙火呼嘯,眼前一片喧囂。
只是這些喧囂和熱鬧,似乎與自己沒有太大的關系。
突然耳邊有一個聲音。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能夠是他們場間的一員,那該多好。”
她輕輕扭頭。
小殿下笑著舉杯,將杯里烽燧喝盡,輕聲說道:“焰火宮今天很熱鬧,我覺得很好,但是心里總有些說不上的情緒。”
易小安低眉說道:“是因為沒有人找你喝酒嗎?”
易瀟笑著說道:“算是吧。”
易小安輕聲說道:“那我敬你。”
一飲而盡。
易瀟斟滿酒,認真喝盡,笑著說道:“我總覺得自己是個看客,看著他們開心,我就開心,可一想到我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心里就難免會感到落寞。”
易小安皺了皺眉。
她輕聲說道:“你可以不回圣島,在齊梁多待一會。”
小殿下笑了笑,嗯了一聲:“我目前的確沒有回圣島的打算。”
易小安再度舉杯,柔聲說道:“那你可以試著融入他們的世界。”
易瀟笑著回飲“熱鬧是他們的,與我無關,就這樣看著也挺好。”
小殿下緩緩吐出一口酒氣,輕聲說道:“以前想著這世界這么大,總要看一遍才甘心。江湖這么美,總要醉一遭才圓滿。”
“那現在呢?”
“現在我不想醉。”
易瀟揉了揉眉心,認真說道:“我想清醒。”
易小安重新打量這個眉宇間褪去稚氣的男人,現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很誠懇。
有人拍了拍小殿下的肩膀。
齊恕笑著說道:“殿下,齊恕特來敬酒。”
易瀟笑著回敬齊恕,柔聲對易小安說了句“我去那邊喝酒”,接著站起身子,離開席位。
易小安繼續一個人喝酒,默默看著焰火宮里歌舞升平。
小殿下先敬了齊恕,兩個人隨意聊了幾句,易瀟就去了七大家的方向,現蕭布衣被蘇大少和宋大刀鞘灌得有些不省人事,唐小蠻哭笑不得看著來救場的自己。
七八壇烽燧之后。
先后將蘇扶和宋知輕斬于馬下的易瀟面色自若,酒氣上眉,縈繞不減,腳步有些飄然。
未曾醉倒,依舊清醒。
他笑著接過烽燧,與七大家家主輪番痛飲!
海量!
越是飲酒,越是眼神清澈,越是思緒清晰,越是眉目生輝神采飛揚,舉手投足帶著仙氣酒氣。
依舊不醉,依舊不倒!
此刻焰火宮里已經醉了大多數人,小殿下揉了揉麻木的面頰,隨意拎起一壇烽燧酒壇,平靜走向那位齊梁大神將。
“哐當”一聲。易瀟盤膝坐在,一只手搭在酒壇上,望向翼少然。
少然神將面色自若。
小殿下笑著捻起一顆葡萄,低垂眉眼,剝皮之后遞入唇中。
他輕聲說道:“少然神將別來無恙。”
翼少然淡淡道:“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齊恕有些擔憂望向這兩人。
易瀟輕聲說道:“北行時候,我遇到了一些不想遇到的事情,也懷疑過很多人。我懷疑過他們,也懷疑過你,后來現我錯了。”
這里的他們,不言而喻。
翼少然語氣不變,輕描淡寫說道:“你既然活下來了,活到現在,有些事情便沒必要追究了。”
“是這個理。”
易瀟笑了笑,說道:“我給你一刀,你要是沒死,是不是就不怪我了?”
小殿下頓了頓。
他想了想,認真說道:“換句話說,你被人捅了一刀,我沒有救你,你活下來了,是不是還要感謝我?”
齊恕嘆了口氣。
小殿下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過我確實不怪你,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算不到你頭上,我也不準備算在你的頭上。”
易瀟指了指焰火宮。
“大神將,你看吶。”
“這一幕多么溫暖,多么讓人不愿意破壞。”
易瀟柔聲說道:“所有的美好都是如此,現在我不愿破壞,我希望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有些事情,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大家心知肚明,就沒必要撕破臉皮了,裝作一筆揭過,就是皆大歡喜。”
翼少然沉默片刻,認真說道:“國師大人曾經對我說,你北行之后其實就算不得是齊梁人了,現在看來是真的。”
“不不不”
易瀟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嚴肅說道:“老師從來沒有說錯過,但這一次他說錯了。我是不是齊梁人不重要,這一點并不會因為我進入圣島而有所改變,而想要我怎么對齊梁就要看看,齊梁是怎么對我的。”
翼少然沉默了很久。
他輕聲說道:“放心好了,陛下眼下,沒人敢玩花樣的。你現在晉入九品,兩道天相,背后有一個圣島撐腰,也沒人動得了你。”
小殿下笑瞇瞇說道:“你明白就好,蘭陵城地下那群見不得人的老鼠,我遲早有一天會揪出來的,你之前可以縱容他們,現在大家以和為貴,多好?”
少然神將搖了搖頭。
果然,小殿下對于北行路上的遭遇耿耿于懷,即便如今,依舊不能放下。
“我敬你。”
易瀟笑瞇瞇舉杯。
翼少然只會飲盡。
“再敬!”
小殿下舉起一壇酒,如同將江河山海全都傾盡腹里,縱身而起,雙手扶住酒壇,氣勢無雙。
接著放下酒壇,雙目炯炯。
半晌之后。
齊恕愕然看著趴在案前,被小殿下灌醉的少然神將,這位齊梁十九道排名第一的大神將,據說是罕見的酒量蓋世,千杯不醉。
齊恕先生搖了搖頭。
黑袍小殿下拎著空酒壇,搖搖晃晃,有些站立不穩。
可依舊是站了起來。
齊恕心有感慨,對于真正的千杯不醉有了些許概念。
小殿下笑著走回席位。
連一直在胡吃海塞的青梨都吃撐了,喝醉了,趴在案前,昏昏睡去。
而那個紅髻別的女子穿著淺色居士服,一杯一杯繼續不斷木然向著自己唇里遞酒。
易瀟咕噥一句,倒了下去,被一只手溫柔扶住。
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易小安輕輕將易瀟放倒在地上。
她抬起頭來,蒼穹上的焰火依舊在絢爛燃燒。
焰火宮里醉成一片。
早已經沒了聲音。
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唯有一個女子,不斷舉杯,向著空中的焰火,飲盡之后再飲盡。
一杯又一杯。
背后是疊了一摞子的數不清的酒壇。
是小殿下的數倍之多。
她輕輕喃喃說道:“你不想醉,你想清醒,可你最后還是醉了。”
聲音孤獨,落寞。
帶著些許自嘲。
“我想醉,我不想清醒,可我卻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