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甲城外雷聲隆隆。
站在城頭的女子青絲被紅鬢盤起,素衣被大雨打濕,霧氣朦朧,映得身材修長,卻看不清面容。
立在那里,恍惚如仙子下凡。
芙蕖一劍遞出,劍氣自袖內崩出,將涼甲城小半個城頭盡數崩開,劍氣縱橫不減,剎那釘在大地之上!
雙手奉九恨而立的任平生陡然回頭,望向立在涼甲城城頭上的那個年輕女子。
聲音不敢置信。
“劍道境界大圓滿?”
易小安面色漠然。
易瀟接過芙蕖,妖劍劍氣通佛性,多年后逢上舊主,剎那親昵纏住小殿下右臂。
大雨磅礴之中,小殿下聽到任平生那句“劍道境界大圓滿”,不由動容。
易小安這才修行了多久,就已經是劍道境界大圓滿了?
習劍講究多磨多練,一劍走千里,有些天資絕艷的劍客,也是仗劍行遍江湖,歷盡千難萬難,才悟得劍道境界大圓滿。
任平生不敢相信地望向涼甲城城樓頭。
那就是傳說中那位大榕寺的佛門女子客卿?
閉關入佛塔才一年多。
怎么就已經到了這種境界?
再往上還了得?
任平生知道,比天才還要天才的,叫做妖孽。
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子,身上氣息駁雜,無論是劍氣還是佛氣,都抵達了大圓滿的境界。
比妖孽還要妖孽 這叫什么?
易小安面無表情,對著涼甲城下那個捧劍的瘦削男人開口說道:“我不會出手,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出劍。”
說完以后望向易瀟。
易小安深深看了一眼易瀟,深吸一口氣說道:“用完以后記得還我。”
小殿下輕輕嗯了一聲,緩緩伸出一只手,纖白手指壓在劍尖上,將芙蕖劍尖壓彎至觸碰劍柄,任劍光在劍身上流轉不息。
下一剎那,涼甲城城樓頭上的那個女子起身躍起,半空之中不曾停頓身形,踩踏大雨,向著大稷山脈那頭掠去。
易瀟知道她是要去大稷山脈見那個人。
他沒有攔。
小殿下默默甩了一個劍花。
妖劍起舞。
有劍在手,遇山開山,遇城開城。
芙蕖遙遙對準那個瘦削男人。
任平生深吸一口氣,氣機鼓蕩兩袖,九恨被他鄭重以反手式握住,側里劍尖對準遠方的黑袍小殿下。
涼甲城。
兩把劍。
大稷山脈的三人組,為的黑袍人兒突然眉尖一蹙,聽見遠方的樹林里傳來噼里啪啦的穿林打葉聲音。
是無數雨珠倒著灌砸而下。
蒼穹之上陰云橫推,如有一只手平靜向前推掌。
颶風轟然降臨如同大勢至。
無數老樹盡折腰。
燕白樓和袁四指瞇緊了雙眼。
那道身影來的度極快。
造就這樣一副風雨波瀾大場面的,卻是一個弱齡女子。
一身素衣麻袍被雨打濕,腰牌外露,眉眼里的佛性像極了佛門里深入簡出的居士大人,卻留著令人艷羨的長青絲,穿著平淡至極,臉上看不出表情,是個不折不扣的十足美人胚子。
易小安站在大稷山脈一棵數丈高的大榕樹干上,單手扶住樹身,笑意有些冷淡望向黑袍人兒說道:“來都來了,還帶著面具?”
黑色麻袍里的女子沒有說話。
她緩緩掀起黑袍,揭開面具,露出面容。
袁忠誠笑意玩味,早就猜到是這位風雪銀城的閉門弟子。燕白樓則是面色復雜。
魏靈衫對著身后的袁四指和燕白樓說道:“涼甲城的這一戰分出勝負之后,我要西關全都不許出兵。”
燕白樓咬著牙說道:“你要放易瀟走?”
魏靈衫平靜說道:“是。”
易小安木然望著這三個人。
魏靈衫輕聲說道:“這位客卿大人似乎還與我有話要說,你們倆,若是聽清楚了我剛剛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
袁四指笑著轉身馭馬離開。
燕白樓呸得一聲吐出一口血沫,沉默選了與袁忠誠截然相反的方向離去。
等到大稷山脈重新恢復了寂靜。
易小安挑了挑眉,說道:“怎么稱呼?”
魏靈衫面色自若。
她身上的粗布麻衣相當寬松,若是不露相,連男女性別都看不出來。
易小安的那句怎么稱呼,現在聽起來似乎怎么都帶著些許的諷刺意味。
該稱呼你北魏的龍雀郡主呢 還是風雪銀城的閉門徒?
因為無論哪一樣,在此刻聽起來都有些刺耳。
伏殺小殿下的,是北魏的森羅道。
窮追不舍的,是風雪銀城的那位城主。
魏靈衫笑了笑。
她柔聲對眼前的小姑娘說道:“易瀟是你的哥哥。”
郡主大人眼里帶笑。
她頓了頓,淡然說道:“所以你可以喊我嫂子。”
易小安笑意不減,冷笑喊道:“大嫂,什么時候嫁到齊梁來?我還等著吃你的喜酒呢。”
魏靈衫面色淡然說道:“急什么,你哥都不急。”
易小安居然現自己此刻無話可說。
萬萬沒想到佛塔里修行一年,修身養性,到頭來兩三句話,依舊落了這位大大方方的北魏郡主的下乘。
郡主大人用實際行動證明姜還是老的辣。
易小安咬牙切齒說道:“說這么多有什么用?你要是真喜歡我哥,怎么不早借劍?怎么不早讓開路?兩千鐵騎圍堵在大稷山脈,若是我哥不破九品,死在了這里怎么辦?”
魏靈衫低垂眉眼。
她本沒有必要向著眼前的小姑娘解釋。
連一個字的解釋都不需要。
但她想了片刻,依舊誠懇說道:“我這趟從風雪銀城出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易小安微微怔住。
魏靈衫輕聲說道:“你該明白,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喜歡一個人,是浮于表面的,你借給他一把劍,你想著他笑,想著他說謝謝,想著他接過你的劍,去殺該殺的人。”
“但愛一個人不一樣。”
“愛一個人,你便不在意你的付出是不是有所回報。”
“借一把劍,就是單純的借一把劍。”
“你可以接受他的一切,一切的冷落,一切的漠視,甚至一切的誤會。只因為這一切,由于愛的緣故,都變得值得和可貴。”
站在大榕樹上的女子聽著有些微惘。
魏靈衫繼續說道:“如果換成一年前的我,那么我希望他接過我的劍,去殺掉擋在面前的人。”
“但現在不一樣。”
郡主大人笑了笑,說道:“我希望他舉劍時候環顧四周,放劍時候做到心中無愧,不要為殺而殺,能夠謹持本心,自始至終不要迷失自我。”
“他修行魔道也好,拜入圣島也好,這些我都不在意的。”
“但是我不希望他殺光大稷山脈兩千甲之后,變成一個殘暴無度,只知揮劍殺戮的人,即便那時候我仍然愛他,可我不會允許我親眼看著我愛的人走上這樣的道路。”易小安有些明白了。
她呆呆望向端坐在馬背上的寬大麻袍女子。
魏靈衫淡然說道:“若是他殺了任平生,會惹上無數的麻煩,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北魏若是殺了他,只會促進戰爭的爆,這些都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不來,我會借劍給他,我也會在最后關頭去阻止他。”
魏靈衫望向易小安,笑道:“只不過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
大雨,劍氣,連珠,畫壁。
芙蕖和九恨碰撞在一起,兩道身影在涼甲城外一觸即分,再度碰撞,度快如奔雷,聲勢浩大不輸千騎對撞。
一次又一次的對攻。
城門被劍氣轟砸得斑駁搖晃,堅韌的墻皮在大雨侵刷之中未曾動搖,此刻被劍氣洗漱刮落,層層推平。
劍道境界大圓滿的任平生從交手的一剎那,就知道了這一戰的結局。
一劍被壓。
劍劍被壓。
并不是九恨不如芙蕖。
也不是任平生的劍道境界不如易瀟。
相反,小殿下的劍道境界距離這個瘦削男人還差了相當大的一截距離。
委實是兩道天相加持,在九品境界實在太過逆天。
小殿下的小成域意,小成劍骨,小成金剛體魄,在九品境界交相糅合,就是沒有缺漏的存在。
沒有一絲一毫的缺陷。
完美無漏。
交手九十九劍,涼甲城外的重甲城門被一道瘦削身影狠狠砸中,哐當一聲重響,那個反手握劍的男人這一次沒有立即站起。
任平生七竅流血。
他不再雙手反握九恨,而是雙手疊掌,搖搖晃晃站起。
背后的重甲城門坑坑洼洼。
劍道對攻之中,這里不知道被自己砸中了多少次。
遠方站在大雨里的那道身影依舊平靜。
連氣息都不曾紊亂。
讓人感到絕望。
即便是沒有走出那條大圓滿道路,小殿下依舊可以橫掃幾乎所有的九品。
任平生有些后悔自己當初在烏烏鎮沒有動手殺了這個身負兩道天相的齊梁妖孽。
他顫顫巍巍站起,深吸一口氣。
換氣。
有些枯萎的元力再度鼓蕩雙袖。
任平生高聲喝道:“為劍而生,為劍而死。”
奔襲。
一路濺起無數泥濘,拖劍而起,自下而上翻斬而出。
剎那便過。
這一劍在雷光之中被定格。
任平生雙目沖血,九恨被拖在地上,抬起之時被易瀟一腳狠狠踩踏下去,重新砸回地面。
小殿下面色平靜,不喜不悲。
“你輸了。”
瘦削男人的表情有些惘然。
芙蕖的妖光刺目無比,纏繞住他的脖頸。
有些時候,輸了,就是死。
劍客比劍,既分勝負,也分生死。
所以小殿下只需要輕輕抖動一下這柄妖劍,便是一顆碩大頭顱落地。
這可能是西關最大的頭顱之一。
然而小殿下沒有這么做。
那道妖光如蛇吐信,最終緩緩探回身子。
易瀟輕吐一口郁氣,不再去看身子僵硬的任平生。
他走到二殿下的身旁,有些吃力抱起這個黑袍裹著的昏迷男人,將他重新背回背上。
路過任平生身旁的時候,小殿下微微停住,輕聲說道:“不是一命還一命。”
“只是不想讓她失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