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白石欄桿上的那個女子怔住。
漫天大雪,小殿下裹著黑袍重新走回大榕寺中。
他先是擠在人群中,不緩不慢,回到寺中心那株大榕樹下,認認真真揖了一禮。
那位蓮生大師,若無他當年贈青蓮之恩,便沒有自己的今日。
青石小和尚不知何時起身,此刻站在了易小安身邊,他輕聲喃喃道:“師父當年要與他結善緣,如今結下善緣,迎來了你,佛門才能緩緩興盛。”
易小安神情復雜聽著身邊青石的喃喃之語,捋了捋發鬢青絲。
那個男人離開大榕樹,來到了歷代住持碑前,為那位蓮生大師上了一炷香。
“他重新回寺,說明心底還是有放不下的東西。”青石嘆息說道:“燒完這柱香,不出意料的話,他就會來塔下等你。”
易小安神情微惘,心緒雜亂。
放不下的東西。
他放不下什么?
“若是他不明說,你大可不見,甚至可以找出一百種理由。”
“若是他明說了呢?”青石小和尚輕輕問道:“你有什么理由?難不成還要裝作聽不見?”
“到時候你見還是不見?”
青石小和尚手指輕輕叩擊白石欄桿,大雪被指力擊潰,目光一片清凈,雪花紛紛揚揚避讓開來,視線開闊。
他呼出一口氣,輕描淡寫說道:“緣生緣滅,你自己看著辦吧。”
留下易小安一個人繼續怔怔留在塔頂。
果不其然,小殿下燒完那柱香之后,重新又回到了大榕寺佛塔之下,人群來回涌動,他抬起頭,塔頂已經空無一人。
那個趴在白石欄桿之處的女子已經不見蹤影。
易瀟自嘲笑了笑。
果然還是不愿意見面。
身后突然傳來馬蹄踏雪聲音,一行人馬從大榕寺門口下車,急匆匆趕到佛塔之下。
為首的是一個披著雪白毛絨大麾的年輕男子,戴著一頂白氈帽,揉搓著雙手快步前進,很快就來到佛塔之下。
他停步佛塔之前。
漫天大雪,身為王府里嬌生慣養的千金之軀,他下車之后幾乎就直奔佛塔而來,毫不顧忌這所謂的大雪。
身后有人輕聲焦急呼喊。
“小王爺”
這個披著雪白毛絨大麾的年輕男子不耐煩向后擺了擺手,身后兩位九品高手很快趕到他的身后,一左一右為他撐起紙傘。
西寧道小王爺蕭祁。
小殿下默默回頭,瞥了一眼這個不遠跨道而來的西寧道小王爺,自己入寺就聽聞了他的事跡。
這位西寧道小王爺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前站了一位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黑袍男子。
蕭祁只是癡癡望向佛塔之上。
身后兩位九品高手心中難言,滿面顧慮。
回府之后,小王爺幾乎茶不思飯不想,沒過幾日,心神焦慮,連覺都睡不安穩,又急忙奔赴回到這里。
只求再見一面。
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小王爺便是看上誰了,就是誰家的天大福氣,入了王府之后自然平步青云,稱得上多少年來祖上積攢的功德。
就算是那位女子不愿,憑借自己二人九品修為,就是明里暗里做些手段,也不會讓小王爺白白受了這么多相思之苦。
有那位轉世菩薩在,就算是自家那位西寧道大人來了,也要恭恭敬敬行大禮,不敢造次。
更何況,回府之后與那位大人略一打聽,小王爺看中的這個女子,身份來歷更是恐怖得嚇人。
齊梁小殿下北上游歷北魏,得了蘇大丹圣的長生丹藥,這才得治重病,齊梁十九道諸位王爺有所耳聞,最后小殿下北游止步洛陽,下落不明,幾乎是憑空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中原皆知,那位轉世菩薩與齊梁自家的小殿下,乃是早早結緣的世中好友。洛陽之中,菩薩大人便是得了小殿下的囑托,才趕回齊梁。
帶回了這個女子。
西寧王府里那位大人隱隱約約點出了她的一兩道身份。
蘇家大丹圣的唯一弟子。
被那位大丹圣托孤給了小殿下。
最終來到了陽關谷大榕寺跟隨轉世菩薩一齊入塔修行。
這就是兩位九品高手擔憂之處,自家那位小王爺,論身份來歷,幾乎無須操憂,可在齊梁,有些人終究是惹不得的。
若是沒有那幾層隱晦關系存在,王爺只需親自出面,便是要小王爺與這位女子結下一個善緣,也并非不可。
佛門縱然當興,可也需要幾位藩王在世俗里的推波助瀾。
王爺最終輕重難猜的扔下一句話。
“一切隨緣。”
隨蕭祁去了。
蕭祁冒著大雪,站在佛塔之下,即便身后有兩人為他撐傘,依舊凍得揉搓著雙手,這位小王爺張開眼闔上眼,腦海之中都是念念不忘揮之不去的音容模樣,幾乎到了心生魔怔的境界。
他癡癡傻傻站在這里,等著那個女子今日出關。
有些話兒,他憋了許久,從西寧道不遠萬里重新趕回大榕寺,就是想對她說。
自己被她剃禿了頭,想著今日要不就入了大榕寺,做佛門俗家弟子,也沒什么不好,家里反對啊府中躁動,這些都算不得什么的。
一堆絮絮叨叨,待會自己真見到了面,能不能有機會與她去說?
就算真有機會說了,她會不會嫌我煩?
西寧道小王爺心潮澎湃,難以平靜,卻又生焦急。
等得焦急。
算了算,她平日里出關都是這個時間。
怎么還等不來?
等啊等。
等到寺里的人幾乎都陸陸續續離開,散盡了。
佛塔里依舊沒有動靜。
晨鼓暮鐘的規矩被那位轉世菩薩破去之后,大榕寺恢復了晨鐘暮鼓的規矩,暮時擊鼓,沉重鼓聲穿透大雪,滄然磅礴。
蕭祁微惘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身前居然有另外一個人。
那個男子身材修長,一身黑袍被大雪覆蓋,就這么盤膝坐在佛塔之前的空地上,手指有節奏的敲擊膝蓋。
蕭祁靜靜等著,這個男子也靜靜等著。
等到雪地上多出一抹月光。
佛塔里終于傳出了那個女子的聲音。
“你別等了。”
蕭祁聽到那個女子聲音,心中一陣狂喜,接著望向塔頂的白石欄桿,那里早已經被大雪淹沒,卻空無一道人影。
易瀟自顧自笑了笑,抬起頭,視線被大雪遮掩,有些微微模糊。
小殿下平靜問道:“還在閉關?”
站在小殿下身后的蕭祁身子一怔。
塔內的女子頓了頓,回道:“是。”
易瀟拍了拍身上的雪跡,抬頭認真說道:“還要多久?”
那女子平靜回道:“很久。”
易瀟自嘲笑了笑,“很久很久是多久?”
“你大可以在這里繼續等,你在一日,我就閉關一日。”塔內的聲音縹緲如煙,消散在雪中。
“所以”
“你別等了。”
小殿下聽到這句話之后,緩緩起身,沒有被拍干凈的雪跡隨著他起身而被抖落。
一直站在易瀟身后的蕭祁,面色蒼白。
比大雪更要蒼白。
這位西寧道小王爺突然覺得自己心底有什么東西墜落了。
像是一塊石頭砸地。
然后莫名的心碎。
他站在黑袍男子身后,完完整整聽到了兩人之間的對話。
一開始的那句你別等了。
還有最后的那句你別等了。
這兩句話都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所以中間的那些話,都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自己癡癡站在這里,甚至沒有入了她的眼。
哀莫大于心死。
可就算是勸人心死,也比無視要好得多。
為這位西寧道小王爺撐傘的兩位九品沉默不語。
聽了易小安最后那句話,易瀟嘆了一口氣。
他緩緩起身,沒有直接離開,而是繞著大榕寺佛塔轉了一圈。
佛塔不遠處就是大榕寺的許愿池,平日里人滿為患,趕上大雪,又到了這個時候,寺里幾乎沒有人了。
許愿池一片冷清,池面覆冰。
易瀟站在許愿池邊,從懷中卸下一貫銅錢。
元力貼伏在銅錢之上。
松手。
銅錢啷當入池,破冰聲音清脆。
小殿下默默許愿。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輕聲說道:“得罪了。”
佛塔內一柄妖異長劍呼嘯而來,從塔頂直入小殿下手中。
小殿下大聲說道:“你閉關一日,我就取你一劍一日。”
“你無恥!”
那個女子氣呼呼從塔頂一躍而出,憑空踏出,踩踏大雪。
許愿池千萬貫銅錢剎那被那個女子劍氣引動,氣勢磅礴破開冰面。
易小安微怒道:“還我劍!”
易瀟笑瞇瞇說道:“不還怎么辦?”
“不還我就”易小安咬牙切齒,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下半句。
易瀟柔聲笑道:“別那么狠吧,我來中原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總不至于一劍砍死我吧?”
硬生生把那句“我一劍砍死你”憋回肚子里的易小安沒話說了。
她氣鼓鼓伸出手,萬千銅錢重新墜落易瀟身后的許愿池。
“芙蕖還我。”
小殿下笑著擲回那柄劍,問道:“聽說你現在可厲害了?”
“那是!”易小安接過芙蕖,劍尖上挑,對準易瀟:“你不相信?”
小殿下笑著舉起雙手示意投降。
易小安緩緩放下劍。
兩人之間,終歸稍顯沉默。
小殿下輕聲說道:“既然出關了,不如陪我聊一聊?”
“就今日,此地。”易瀟低垂眉眼,“我知道你還有修行,所以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易小安微微低頭,嗯了一聲。
為西寧道小王爺撐傘的兩位九品沉默望向許愿池旁的兩道身影。
一男一女。
兩人彼此對望一眼,都看出了心底的想法。
那位黑袍男子出手墜下銅錢之時,用的手法有些古怪,可墜扔而出的那貫銅錢,乃是蘭陵城才有的珍稀古幣。
似乎是刻意而為之。
給自己二人去看。
那位的身份 兩個人都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猜疑。
彼此眼神之中有所苦澀。
是了,也只有在中原消失一年多的那位,才有資格讓這個女子出關相見。
兩位九品突然聽到一道聲音。
來自傘下。
“走吧。”
不遠萬里趕來的小王爺,此刻開心笑了笑。
西寧道小王爺揉了揉臉,笑著向那個女子擺了擺手,輕聲說道:“那就再見咯?”
轉身,跌入大雪之中,跌跌撞撞離開。
笑意散去之后的失魂落魄。
無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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