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谷老谷主的話音落下。
玄上宇紫袍下的身子微微震顫。
“你插手北魏征伐之事,導致苦禪親自出手,封了你的修為,甚至封死了你修行神魂的希望。直到他臨死之前,都認為自己這么做,是一件正確之事。”
玄上宇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有些恍惚。
忘歸山苦禪大師,乃是自己對恩重如山的師父。
也正是他,親手封死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隱谷老谷主笑了笑,道:“我盲目,但有些事情,我看得比大多數人要清楚。你那師父”
“夠了。”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抬起頭,微微頓足。
腰間細劍自行出鞘,懸浮三尺,在浩瀚魂力馭使之下,錚然而發。
隱谷老谷主的話音夏然而止。
他眉尖一縷鮮血飄溢而出。
那柄三尺細劍停在他的眉前一尺,卻死死不得再入。
“不愧是佛門八百年來,被譽為繼妖僧之后修行天賦最驚才絕艷的人物。”隱谷谷主微微贊嘆,由衷道:“修行時間如此短暫,已經晉入了第八境魂圣境界,你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只可惜.....若是你不修行九流之術,而是修行元力,說不定是第二個南海陶無缺問世。”
紫袍大國師沒有理會隱谷谷主,而是準備離開這里。
他掉轉劍舟,面對萬丈水樓。
眉心一縷封印如血。
那里漆紅一片,將自己的神魂死死封住。
玄上宇緩緩抬起一指,將師父的封印解開一寸。
滔天魂力洶涌澎湃。
水丈水樓轟然炸開。
隱谷谷主不阻也不攔,只是在那只劍舟扭轉舟頭,即將離開之時,不冷不熱道:“我行走天下,找到了一縷地藏菩薩的檀陀神魂。”
于是那道將欲離開的紫袍身影猛然僵住。
玄上宇掉轉劍舟,盯住那個盤坐龍顱之上雙目渾濁的老人。
隱谷谷主柔聲笑道:“那么,做個交易?”
紫袍大國師沉聲道:“你想要什么?”
隱谷谷主笑了笑,道:“這縷檀陀菩薩的神魂,可以為你的小師弟續上一命,甚至可以為天下佛門,送上一份置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希望。而我想要的,很簡單,跟這份禮物相比,不值一提。”
“你應知,我在齊梁北魏俱有傳人。”這位麻衣老人笑了笑,道:“一位是齊梁二皇子蕭家布衣,一位是你們北魏的冠軍侯遺嗣陳萬卷。這兩位,俱是乘風破浪的驚艷人物,我各自傳授了一半儒道,做了半個衣缽傳人。”
紫袍大國師沉默半響,抬起頭,望著這位老人:“老人家......你的心,太大了一點吧?”
隱谷谷主搖了搖頭,笑道:“我日子不多了,隱谷一世就只有一人,可一人也是人,總要有人能把隱谷的九卷讀完。我不像劍主,他可以隨意選個看得順眼的葉小樓,不講其他只念緣法,就將劍冢留給他;隱谷也不像銀城,從北魏換回了千年出世的劍骨相弟子,能夠毫無保留的傳授劍道。”
“我本想......北魏有浮世印,齊梁有滄生璽,陳蕭二人,在十六年后,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持印人。有朝一日龍蟒互吞,一人身死道消,則另一人功成名就,也算是為我隱谷留下傳承,不枉我草蛇灰線伏線千里。”
麻衣老人突然笑了笑,道:“也許是造化弄人。我如今已經找到了那個真正能夠繼承隱谷衣缽的弟子。”
紫袍大國師微微皺眉。
“他完全可以挑起隱谷重擔。”隱谷麻衣老人柔聲道:“說到這里,你還不懂么?”
紫袍大國師微微瞇起眼。
“我要你唱一出戲。戲的過程怎么樣都好,但結局不能變。”
“浮世印,滄生璽可以碎,但陳萬卷,蕭布衣,他們不能死在對方的手上。”隱谷谷主輕聲道:“我的那位弟子入世之后,將尋著天下最妖孽的修行者,一個一個挑過去。而陳萬卷蕭布衣,他們是正統儒道的當世傳人,也是隱谷儒家卷的繼承人,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弟子手下。”
“這算是自討苦吃?”紫袍大國師冷笑道:“隱谷九卷一世只有一主。你給了他們半卷儒家卷,想完整收回,儒家只能等你那位弟子一一殺了他們。這世上潑水易,控水難,這件事......我做不到。”
“自然知道你做不到。”隱谷谷主笑了笑道:“我只要你,把北魏的浮世印,與齊梁的滄生璽,引在一起,聚一面。只需要聚一面。”
紫袍大國師瞇起眼,接著道:“北魏的浮世印,齊梁的滄生璽,是兩國鎮國重器,各自不出洛陽蘭陵城,要想相見,非謀劃之事,而是緣法注定。這件事......我更做不到。”
隱谷谷主笑了笑,麻布袖袍之中滑出一卷古卷。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到。”
這位老人丟出那卷古卷。
紫袍大國師面無表情接住。
“佛門......三生決?”
玄上宇虛瞇著眼,輕聲道:“你......什么意思?”
隱谷谷主笑了笑,從口中輕輕念出幾個詞語。
“三生決......六道輪轉......佛骸......焚城......”
一縷光線照來。
越來越亮。
越來越亮。
紫袍大國師抿緊嘴唇。
腦海之中的那條線索,剎那打通,貫穿至未來。
通透。
“這件事情,是可行的。”隱谷谷主柔聲笑道:“有些微不可控因素,但終究結局是注定的。”
他接過了古卷,輕聲道:“把那縷檀陀神魂......給他。”
麻布老人滿意于這個紫袍男人的態度,大袖抬起,一縷柔和光團飄然而出,江面霧氣之中緩緩飄蕩,落在龍王蛇信上的男人眉心之處,接著緩緩落下,敷在眉心。
“玄上宇,你本想將這株菩提送到淇江底,讓佛門真正的氣運避開這世上的捕捉,為佛門留下一個清凈之地。”隱谷谷主一邊抬臂,控制著檀陀地藏的神魂與白袍男人融合,一邊漫不經心道:“可若是這株菩提,有朝一日,在洛陽開花結果,將佛緣撒向全天下,佛門又何必避世?”
紫袍大國師默默看著柳白禪生機倒流。
那位檀陀地藏的神魂寄身在他身上,將菩薩轉世的一份生機,一點一點輸送而回。
世上本不存在死人復生。
可有續命一說。
菩薩轉世,便就是佛門最頂級的續命手段。
玄上宇確保柳白禪完全承受了這份檀陀神魂,才緩緩道:“我會修行三生決,等到時機合適,讓浮世印與滄生璽碰面。”
隱谷谷主點了點頭。
這位麻布老人突然有些好笑道:“你為佛門做了那么多,他們看不到,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怨他們?”
玄上宇怔了怔。
接著搖了搖頭。
“只可惜,你真的洗不白了。”隱谷谷主微笑道:“你殺了天下數以萬計的佛門修行者,將北魏萬里的佛門全部清掃一空,便就是真的為佛門復興著想,說出去,也絕不會有一個人相信你。”
紫袍大國師面無表情掉轉舟頭。
他從來不在乎這些。
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
紫袍所在的劍舟破浪而去,端坐在龍顱之上的隱谷老人嘆了口氣。
“因果,因果。”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老人搖了搖頭,聲音蒼老道:“于我而言,因果皆可畏,因果皆可拋。”
“玄上宇,于你而言,因果又是什么呢?”
隱谷老谷主頭一次喃喃如此多話。
“三教沒落,是大勢所趨,即便佛教明哲保身,手段盡出,可沒有菩薩出世的年代,能保住一畝三分地已經殊為不易。八大國鐵騎踏過,道宗真人的廟宇不知道被踏破了多少座,佛教再圓潤,也逃不開泯滅的命運。所以你索性頂著天下罵名,親自派出北魏鐵騎,狠下心來踏滅佛運,把佛運凝結成北魏國運,護著北魏昌盛。費盡心機把那株菩提的精魄逼到了自己小師弟身上,只為了給佛門留一個喘息機會?”
他頓了頓,雙目渾濁。
“可你殺了那么多人......”
“你真的洗不白了。”
“那位菩薩出世,第一件事,就是取回檀陀地藏神魂,接著就是拿你問罪。”
“這世上的罪與罰,你拿什么來還?”
悠悠嘆息。
隱谷谷主搖了搖頭,輕聲道:“算不清,算不清。”
淇江波瀾平息。
那頭伏在江面老龍王的雙眸依舊豎直盯著自己頭頂盤坐的麻布老人,大氣不敢出。
它貪婪嗅著淇江江面殘余的檀陀地藏菩薩氣息,最終忍不住偷偷伸出狹長舌頭,拍浪一般輕輕舔舐一口。
江面炸開一道狹長水紋。
隱谷老人拍了拍座下碩大腦袋,笑罵道:“貪吃東西,以后不該吃的別吃,不然早晚有一天死在自己嘴上。”
那頭偷吃天闕禁果的池魚委屈癟了癟嘴。
老人沒有再理會這頭龍蟒參半的畜生。
他以渾濁雙目望向北魏洛陽,自嘲笑了笑道:“菩薩,若是一日你見了我的小伎倆,可千萬別笑我小肚雞腸,錙銖必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