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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今生未與卿白首

熊貓書庫    浮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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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元年。

  北魏天狼城。

  一個小酒館。

  一身粗布麻衣的盲目說書人神情淡然,渾濁雙眸掃視一圈。

  他不能視物,卻好似慧心通明,將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終輕抖聲音。

  “北魏立都洛陽,踏滅萬千佛骨。”

  “在立都之日,那位紫袍大國師下令滅佛,十萬鐵騎浩浩蕩蕩盡出,佛門第一圣地忘歸山首當其沖,被鐵騎踏滅。”

  酒館里人并不多。

  在偏僻的角落里,坐著一個黑袍罩身的男子,他面色平靜,聽著那位說書人的聲音,自己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的酒碗里緩緩攪動。

  一碗清酒。

  “北魏的新一任大國師玄上宇,修行玄術,天資絕艷,與齊梁那位名動天下的源天罡并稱為春秋之后兩大國師。”那個盲目說書人輕聲笑了笑,道:“諸位可知,紫袍大國師玄上宇是北魏滅佛的主張者,亦是北魏第一佛門圣地的大弟子?”

  禁忌話題。

  這位大國師出身佛門,親手摧垮佛門,已經被人標上了“弒師”之名,可論得勢之盛,天下誰人敢借此話題來湊熱鬧?

  這個盲目說書人,難道是不要命了?

  噤若寒蟬。

  于是本就寥寥的酒館里氣氛更加冷清。

  那個黑袍籠罩的男子面無表情,緩緩抽出那根手指,懸在自己面前。

  他認真注視著自己的手指。

  一滴清酒,酒液順延自己的手指凝結。

  凝結成一滴晶瑩剔透的酒滴。

  盲目說書人若有所思微微轉頭,渾濁不堪的雙目掃過,與那個偏僻角落的方向略微交錯。

  “立都之日,洛陽以萬千佛骨奠定千秋氣運。”

  說書人認真道:“可是立都之日,那株來鎮洛陽氣運的佛門圣山忘歸山卻出了差錯。”

  說書人微笑對著那個偏僻角落道:“那株千年菩提樹,在洛陽城前枯死了。”

  “孽緣,因果,佛門講究這個。”

  盲目說書人笑了笑,平靜道:“何以破解?唯有六道輪回。以因果,解因果。”

  黑袍籠罩的男子默不作聲,凝視著手指的酒氣成液。

  最終落在碗中。

  他沉默起身,不拖泥帶水的離開這個酒館。

  清酒碗中一抹淡淡紫色蕩開。

  天狼城的酒館外有一輛馬車在等著這位黑袍男人。

  他面色平靜登上馬車車廂,進入車廂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脫下自己的黑袍。

  黑袍之下是一身淺淡紫衣。

  車廂內還有一人。

  從黑鐵質地車廂內延伸出銀色森然的鐵索,穿透那個人的琵琶骨,大腿,小腿,四肢,腕骨,將他的破爛白袍帶出猩紅血色。

  這個人居然尚有一息?

  紫袍大國師面無表情,登上馬車之后,這輛馬車以極快的速度一路南下。

  天狼城再南,要不了多久,就是淇江。

  他端坐在車廂一端,沉默注視著這個面目模樣極為凄涼的白袍男子。

  忘歸山上,與自己同門情誼最深的小師弟。

  那個盲目說書人的話語在玄上宇心中徘徊。

  一遍又一遍。

  “佛門業力,講究因果報應。”

  “何以破解?”

  “唯有六道輪回。”

  “以因果,解因果。”

  這輛南下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來到淇江。

  卸下黑袍下車的男人毫不顧忌自己一身紫袍帶來的影響和震撼。

  他親自為那個一襲身粘稠鮮血的白袍男人解開束縛,押他登上北魏劍舟。

  一路破開淇江巨浪。

  這艘由北魏特制而出,專門為水路迅捷奔襲而生的劍舟,最終在淇江中央緩緩停住。

  波濤洶涌。

  劍舟起伏不定。

  孤獨站在劍舟舟前的玄上宇深呼出一口氣。

  身前是茫茫大霧。

  身后是一片死寂。

  他低下頭,五指擰起白袍男人的頭發,斑斑血跡。

  玄上宇微微皺眉,拎著柳白禪前行一步,劍舟頓時頭重腳輕,舟尾砸入大江之中。

  舟頭高高仰起,紫袍男人微微抬臂,舉起那個半死不活的白袍男人。

  舟頭之前有一道巨浪拍來。

  玄上宇面無表情。

  他松開擰起白袍男人頭發的五指,另一只手滑過腰間。

  腰間是一柄細劍。

  “嗖——”

  淇江卷起的巨浪中間突兀浮現一道橫線。

  接著滔天水聲被一分而二。

  那個渾身宛若金鐵鑄成的白袍男人重重砸回劍舟船底,痛苦翻滾一周,大口喘息,身形拼命卷曲,干嘔半天,最終只嘔出一灘干涸到不算鮮血的鮮血。

  他的意識早已經渾沌,身子彎曲如同蝦米,只是拼命想捂住胸膛的雙手缺了一只。

  立在舟頭的紫袍男人拎著那只紋刻紅蓮的華美手掌。

  他蹲下身子,隨劍舟一同起伏,在江水洶涌之中,替那個永遠一只手的白袍男子理了理衣襟。

  那個男人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

  只是睜開了雙目,眼中一片混沌。

  玄上宇替他拔起所有流矢。

  舟上的波瀾緩緩寧息。

  江面最終平靜下來。

  紫袍男人沉默片刻。

  最終他架起柳白禪,將半個身子押在劍舟之外,看得那個金剛體魄的男人本應該流盡的鮮血,此刻順著斷掌滴答滴答滴入江面。

  一抹猩紅渲染開來。

  “白禪。”

  柳白禪恍恍惚惚。

  在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陌生的北魏大國師,而是忘歸山那個熟悉的大師兄。

  “臨死之前,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

  玄上宇頓了頓,之后緩緩道:“沈紅嬰沒有死。”

  白袍聞言之后先是一怔。

  接著劍舟劇烈震顫起來。

  柳白禪拼了命想掙扎,卻被身后的紫袍大師兄死死按在舟前。

  “六道輪回,成森羅道。”玄上宇輕聲道:“沈紅嬰的肉身依舊在,她的神魂被我鎖在佛骸之中。”

  “只可惜今日你就要死了。”他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情感,道:“即便佛門真的有轉世一說,你們也不會有緣分再相見了。”

  柳白禪的氣血早已干涸,他被無情壓在舟前。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緩緩扭頭。

  然后死死盯住那個紫袍男人。

  “最后告訴你一個不算道理的道理。”

  玄上宇輕輕說道:“白禪,如果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無法忍受比別人更多的痛苦那么當死亡來臨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別人痛苦地接受。”

  沉入淇江。

  墜落。

  再墜落。

  深不見底。

  洛陽城內。

  大街小巷。

  那個白袍男人輕輕哼唱的悠揚聲音,穿透梨花,洋洋灑灑。

  像是古老的歌謠。

  像是天心照破的一縷陽光。

  歲月的蒼涼,在曲調折轉之中,緩緩沉淀。

  檀陀地藏菩薩佛像之下。

  那個白袍男人輕聲而哼唱,懷中的紅發女子伏在他肩頭。

  下半闕詞。

  像是哽咽。

  那個白袍男人的聲音艱難從喉嚨里擠出。

  “梨花鏡,胭脂紅”

  那個八大國期間愛梳妝打扮的沈紅嬰。

  “凡俗事,憂白首”

  那個憂國憂民天天愁眉苦臉的沈紅嬰。

  “紅衣姑娘不開心,姑蘇大雪落滿頭。”

  陪自己去看北姑蘇磅礴大雪的沈紅嬰。

  “不喝酒,不喝酒。”

  不喜歡自己喝酒的沈紅嬰。

  “今生緣盡,來生再修”

  白袍老狐貍撥開沈紅嬰額角發絲,輕輕吻在她的額頭。

  那個紅發女人已經泣不成聲。

  她一拳重重擂在了白袍老狐貍身上。

  白袍老狐貍不躲也不閃。

  第二拳。

  第三拳。

  最后沈紅嬰趴在那個白袍男人肩頭,重重咬在白袍上,抑制住自己的哭聲,聲音哽咽道:“柳白禪,不許走!”

  那么多年來,只要我說的,你都會聽我的。

  這一次,我不許你走。

  白袍老狐貍笑了笑。

  他白袍的邊緣,已經開始羽化,化為璀璨的光雨,消融在空氣之中。

  柳禪七輕輕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不走。”他笑著摸了摸沈紅嬰腦袋,柔聲道:“別哭啦,我不走。”

  沈紅嬰哭得一塌糊涂,抬起一雙霧氣的大眼睛,咬住嘴唇。

  白袍老狐貍柔聲道:“還記得以前師父給我們念的故事嗎?”

  沈紅嬰滿面淚水拼命點頭。

  白袍老狐貍聲音沙啞道:“師父說,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一個好的結局,一個壞的結局。”

  “但師父說,好的結局,壞的結局,都是因果。”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白袍老狐貍微微咳嗽一聲。

  他微微瞥了一眼手心的血污,低聲笑了。

  “我那么那么喜歡你,故事的最后,怎么會是一個壞的結局呢?”

  “怎么會呢?”

  沈紅嬰怔怔看著那個白袍男人的衣角,緩緩虛化,飛舞,猶如飛雪一般消融在天地間。

  那個男人的笑容,純白如當年。

  柳禪七柔聲笑道:“其實這樣的結局,還蠻不錯的呢。”

  沈紅嬰怔住。

  白袍老狐貍的聲音漸漸虛弱。

  “我們一起去看北姑蘇道的大雪”

  “我們走了那么多地方,走了那么年.”

  白袍老狐貍的額頭貼在沈紅嬰額頭上。

  “我有時候會想”

  “一起看了北姑蘇道的大雪,算不算一起白了頭?”

  “現在,算不算一起走完了一生?”

  當地藏王菩薩的愿力在這個白袍男人身上消散,他的神魂被天地所排斥,連帶著整具軀體,都開始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他輕輕吻在沈紅嬰唇上。

  像是北原的龍脊,初雪消融。

  那對年輕男女,去了北姑蘇道賞雪。

  當兩個人相互依偎。

  當北姑蘇道大雪磅礴落下。

  兩個人眉眼柔和,彼此對視。

  有一句話沒有出口。

  遲到了二十年。

  今生算不算一起白了頭?

  白袍老狐貍笑了笑。

  昨夜風雪落滿頭,今生未與卿白首。

  來生侯君艷陽里,未須風雪也白頭。

  沈紅嬰愕然抬起頭,看著那個白袍男人笑著對自己眨了眨眼。

  從白袍邊緣,到白袍衣角,轉移到衣襟,最后一點一點,全部開始羽化。

  化為紛紛揚揚的光雨。

  握不住,留不住。

  她向前跌去。

  前方那個白袍男人笑著伸出雙手。

  一如當年。

  卻沒有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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