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三教俱興的時代,佛道儒各行其道,無數人杰應運出世,一派鐘鳴鼎盛,修佛修道蔚然成風,天下道觀佛寺數之不清,百步抬首能得見焚香。
有人言:天下妙言三千萬,半是菩薩半道君。
佛道之興盛,可窺一斑。
佛門圣地諸多,其中被譽為蒼龍馱背負佛臺,歷代有真佛出世的忘歸山,便是歷盡數十朝歲月洗滌沖刷而不倒的一座千年圣地。
直到第二日從輕安城紫竹林出行,小殿下這才明白,這只老狐貍口中說的好地方不是煙花樓坊,而是真正的佛門遺跡。
千年歷史之久的忘歸山。
“忘歸山曾經的確是千年佛門圣地,但春秋年間山門就已經被鐵騎蕩平,佛寺盡毀,不留絲毫傳承,早就淪為一座荒山。當今魏皇的滅佛手段不比齊梁差,對佛門幾乎是趕盡殺絕。如今即便是北魏士子出行,皇恩浩蕩,也都選擇繞開這座佛門遺跡,免得惹上禍端。”小殿下騎乘黑色駿馬,與白袍柳禪七并行,話說到一半,懷中剪短了長發的少女突然探出腦袋,伸出一只手替他揉了揉眉心,那里有一朵清涼的蓮花印記若隱若現。
柳禪七轉頭微微瞥了一眼面容有些疲乏的小殿下,挑了挑眉毛道:“你連著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
易瀟搖頭笑了笑,沒有答話,仰仗著有株蓮相加持神魂,他本就不需要太久的時間休息。不過老狐貍說的不錯,從邀北關一路逃出那位森羅道女閻王的手掌心開始算起,他便開始了沒日沒夜的修行,迄今為止都沒有怎么閉過眼。《忘我尊經》是一本極妙的功法,的確當得起最強級別功法的名頭。那位黑袍圣元子從《三十三重天經》里摘取精粹,留下了一些吐納呼吸法門,不僅僅可以讓元力匯聚如河,一方面可以加速自身的修行,另外一方面更可以凝聚神魂,蘊養自己魂力。
綜合自己在齊梁書庫里曾經學過的一些修行法,吐氣納氣,陰陽結合,易瀟能夠感受到自己肺腑之間的那口元氣在不斷增長,這幾日水漲船高,前不久才突破一品,如今已經有些臨近三品的趨勢。
雖說一心二用,乃是一件極為消耗心力的事情,但在修行上卻是事半功倍。所以易瀟絕不吝嗇自己的心力,拼命去抓住每一絲空閑的時間修行。
“修行之道,一張一弛。功到自然成。”白袍柳禪七淡淡開口道:“你若是沒修元的天資,就是拼了命去修行也沒有用處。”
說得的確不錯。
但易瀟搖了搖頭,風庭城見識了那些天資絕縱的人物,自己若是不拼了命把時間拆開,一天分成兩天用,有朝一日遇上了他們,又如何能夠自處?
一想到南海終巍峰上的那位道胎大師兄,十八年不修行,一年之內接連打破九道屏障,吞吐南海元氣,直抵九品巔峰。不說南海大師兄這樣的道胎妖孽,即便是低上一個頭的青年才俊,北魏如今背負盛名的四劍子,那日百里出風庭追來的師南安就夠自己喝上一壺。
易瀟每每想到這里,骨子里的倔勁就迸發而出,不肯放棄一絲一毫的時間,更加勤奮去修行。
易小安于心不忍,試著接過馬繩,輕聲道:“哥。你休息一會。”
易瀟沒有拒絕丫頭的好意,下意識闔上了雙眼。
馬背上有些顛簸。
易瀟微微合眼,卻沒有試圖去放松心神,反倒是繼續問起了忘歸山一行之事。
“忘歸山佛門圣地淪為遺跡,山門摧垮,佛寺盡毀,那株千年菩提也在洛陽枯死。”微風拂面,易瀟覺得精神有些好轉,沒有睜眼,緩緩吐氣道:“如今去忘歸山能做什么?”
正是當年親手拔起菩提樹的白袍男人聞言怔了好一會,許久之后才輕笑一聲,神情復雜緩緩開口。
“忘歸山被北魏鐵騎踏遍翻爛,山門崩塌,佛寺盡毀,只可惜有一樣東西他們毀不掉,更拿不走。”
究竟是什么東西?
易瀟不由睜開雙眼。
之后無論自己怎么再問,甚至拿美酒誘惑,這只白袍老狐貍都不肯多說一個字,只是賣了個關子,說是與修行有關,對養魂方面大有裨益。
易瀟無奈,只能接著閉眼繼續自己的修行。
正在馬背上牽繩馭馬,向來看不慣白袍老狐貍欺壓小殿下的易小安冷哼一聲。
白袍柳禪七頓時垮了臉一樣,可憐兮兮,連忙把大腦袋湊過去討好道:“乖侄女,你別生氣,聽我解釋。這小子不聽相勸,整天玩了命一樣心力兩分,一半修行呼吸吐納法,一半修養魂力駕馭之道,事半功倍不假,但若是沒株蓮天相護著,早就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了。就算有天相庇佑,像他這樣玩命兒去修行,恐怕還沒成大宗師,就已經陰陽相隔了。這趟去忘歸山,還是給這小子求張觀想圖。”
易瀟聞言,閉上的雙眼又緩緩睜開。
柳禪七正色道:“如今佛門衰落,正統觀想圖幾乎不可得。至于四大菩薩留下的絕頂觀想法門之流,想都不要想,早就湮滅了,神仙來了也弄不到。不過忘歸山的確有一副上好的觀想圖,若是你真正與它有緣,一定能夠得見,看了以后對神魂百益而無一害。不說其他,至少修行上不會走火入魔,甚至能夠多出一些域意感悟。”
“若忘歸山真有這么一副珍貴的觀想圖,為何魏皇不取走?”易小安突然開口道:“難不成還放著給別人參悟?”
“丫頭,這你就不明白了。”柳禪七嘿嘿笑了笑,道:“觀想一途,因人而異。當年在忘歸山立下山門的老祖宗是個絕頂妙人,算準了機緣巧合。等會見了你便知道,這觀想圖留下的手筆可不一般,贈給了千年后的所有與佛門有緣之人。若是有緣,注定能悟到,便是一眼就能悟到,若是悟不到,即便你看上一天一夜,把眼睛瞪瞎了,也不會有什么用。”
易小安聞言突然惱怒道:“說了這么多,萬一我哥與這幅觀想圖無緣呢,豈不是白跑一趟?”
白袍老狐貍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肯定不會白跑一趟。那副觀想圖你哥有沒有緣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緣分。”
“你若是真正看了那副觀想圖,估摸著佛門零散氣運被匯聚而來,盡數灌頂,以后可就是一條金光大道。”柳禪七嘖嘖道:“興許忘歸山就新出一位活菩薩轉世。大氣運啊大氣運。”
易小安怒道:“我不要當什么活菩薩,更不要什么大氣運,我就要我哥好好的。去了忘歸山,如果我哥悟不到你說的觀想圖,就是什么佛門活菩薩大氣運都來了,我也全都不要,揮手全都散了好了!”
柳禪七看著這個犟丫頭,居然無話可說,發現自己急眼也沒有用,這丫頭搞不好真能干出這檔子傻事來,最后只能搖頭無奈道:“乖侄女,忘歸山那副觀想圖肯定與你有緣,你哥能不能悟到看他的造化,不過我手上有幾樣佛門至寶,不僅能養魂,對他體內的龍蛇相也大有裨益。你若是愿意去看一眼,這些寶貝我全都不要,都給你哥。”
易小安沒好氣冷哼一聲,勾了勾小手指。
柳禪七無奈地從兜里掏出一個玉瓶,好氣又好笑地丟給易瀟,壞笑道:“這是佛門滴天露,滴入眉心,一次一滴,能夠溫養肉身,同時篆養你體內那兩條龍蛇,這個瓶子里估摸著有五十滴,修行體魄時候省著點用,應該夠你修到小金剛無垢境界了。”
柳禪七戲謔道:“不過煉體可不輕松,這滴天露,你若是能堅持著用完,覺得滋味不錯,大可以再找我要。”
易瀟接過玉瓶,又聽到破空聲音傳來,一只圓潤如意的紅玉佛珠被丟擲過來。
白袍老狐貍這次有些肉疼地將手腕上的紅玉佛珠手串縮回袖子里,十八顆袖珍佛珠被他穿成一串手鏈,如今卻缺了一顆最大最圓潤的那顆母珠。
“聽好了,這顆佛珠只是借給你。”柳禪七沒好氣道:“這串佛門紅蓮手串御守神魂的能力極強,那些老古董之所以奈何不了我,便是宗師境界的魂力法門沖不破這紅蓮手串的防護,母珠今天借給你,用來蓄養神魂,算是暴殄天物了,你將它放在胸口,修行時候能防止走火入魔。”
易瀟點了點頭,端詳了一下這顆母珠,果然在紅琥珀色濃郁的佛珠內看到了有一朵大紅蓮緩緩綻放,佛珠內沉浮一片小天地,梵文如大海般流動翻滾。
小殿下將紅蓮佛珠拿一根紅繩串起,掛在胸口。
他的心念從這顆胸口佛珠之中流過,多了一份清涼,修行變得輕松起來。
馬背上的黑衣少年接過兩樣物事,如同老僧如定一般不再言語。
馭馬之事如今由易小安接手,他便如一樁枯木般寂靜不動。
自始至終,無論馬蹄聲音多么急躁,他的呼吸節奏都不曾紊亂,在運轉著忘我尊經里的吐納方法,爭一口氣,吐一口氣。
一心多用。
左手屈指化劍,演化劍道。
右手清揉眉心,感悟天地元力。
呼吸節奏輕靈緩慢,漸漸進入忘我之境。
白袍柳禪七看著修行如瘋魔般的易瀟,一時間無話可說。
他看著這個黑衣少年的目光突然有些復雜。
柳禪七不是沒有見過修行天賦絕高的人物,自己行走天下幾十載,東南西北,這一輩即將出世的幾位妖孽都有過數面之緣。
論資質,眼前這個黑衣少年絕對不算差,但肯定比不上那些絕頂的劍胚和純粹的道胎。
可若是論刻苦,柳禪七瞇起眼仔細想了想,捫心自問,這樣拼命修行的,他還真的是頭一次見。
這個少年先天不足,如今踏上修行路,選擇了用沒日沒夜修行的方法去彌補,甚至不顧神魂損耗,一心多用,把時間拆成兩半,這樣瘋狂的一種修行方式,以后會不會成為那些妖孽中的一員?
柳禪七搖了搖頭。
一個人未來的修行成就,是一件極難斷定的事情。
這只白袍老狐貍抬起頭,看到易瀟的舉止,有些微怔。
那個端坐在馬背上的少年面帶微笑,似乎感受不到顛簸一般。
他依舊保持閉眼,卻微微抬起右手。
蘸取滴天露,他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上。
剎那腦后浮現出一尊青蓮臺,一龍一蛇如受驚嚇般睜開眼,滿是血紅之色。
柳禪七知道煉體需要承擔多大的痛苦,如同千萬把刀子在身上來回刺扎一般,滴天露無疑是一種煉體的捷徑,但這種稀世藥材煉制的藥物只能滴在眉心才有效果。
因為唯有入了眉心,才能給人最大的刺激。
那一龍一蛇幾乎要暴怒出聲,身子在青蓮臺上不斷打轉,痛苦扭曲。
易小安突然皺起眉,所駕黑馬突然停住身形,低頭長嘶,馬蹄使勁捶打地面。
柳禪七清楚記得自己第一天煉體時候,自己被師父滴了一滴滴天露在眉心。
滴天露由眉心而入,千刀萬剮。
當時的他嚎叫得如同一只野獸。
這個白袍男人看著黑馬上端坐不動的黑衣少年。
易瀟一指蘸取了兩滴半滴天露。
柳禪七沉默看著這個黑衣少年。
兩滴半的滴天露,這個人不知道煉體有多苦么?
接著少年點在自己眉心的手指微微顫抖。
他再沒有動作。
只是緊緊閉上眼睛,能看見喉結的顫動。
幾個瞬間過后,易瀟渾身冷汗已經濕透。
他緊緊閉著眼,面上甚至擠出了一抹笑意。
談不上猙獰,卻有三分瘋魔。
柳禪七不能相信,對抗這種痛苦的過程之中,居然還有人能笑得出來?
自始至終,易瀟連一聲悶哼都沒有發出。
許久之后,柳禪七看著這個少年緩緩睜眼。
柳禪七復雜開口:“千萬刀入眉心,這種感覺痛不痛?”
腦后的一龍一蛇不再掙扎,緩緩收回身子,安然陷入沉眠,這個少年松開已經攥得麻木的五指,面色有些蒼白。
他有些復雜的笑了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痛。”小殿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當然痛。
但這種痛苦,比不上天缺斷長生的絕望,更比不上看著老段老繆蘇丹圣他們一個一個離去時候的痛徹心扉。
易瀟怔怔出神,接著對柳禪七笑了笑,解釋道:“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所以算不得什么。”
柳禪七有些恍惚。
很久以前,那個叫柳白禪的佛門少年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去承受滴天露煉體的痛苦。
他望著那個煉體過程之中沉默寡言的紫衫大師兄,真的想不通。
沈紅嬰告訴他,吃得苦中苦,才能成為大師兄那樣的人上人。
柳白禪癡癡傻傻不明白,覺得平日里嬉皮笑臉的紫衫大師兄怎么看也不像是人上人。
后來柳白禪看著那個忍受巨額痛苦而沉默的紫衫男人慢慢開始嶄露頭角,鐵血手段征伐天下,收攏北方。
他有些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接著他恍惚想到洛陽城門的那一幕。
那一日大日沉江,倒映一江鮮血。
自己大紅蓮手掌被他一刀齊根斬去。
他望著那個即將把自己推下淇江的紫衫男人。
紫衫男人細心替他拔去穿插在身上各處的流矢,最后拔出刺穿心扉的那根。
然后刺入自己手心。
他微笑說了一句話。
永生難忘。
柳白禪低下頭,怔怔看著自己手心的大紅蓮印記。
耳邊如有冰冷的潮水聲音回蕩。
“白禪,如果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無法忍受比別人更多的痛苦。”
“那么當死亡來臨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別人痛苦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