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瀟為明珠兒簡單偽裝打扮了一下,兩個人做了些容貌上的裝飾,把明珠兒長發收攏而起,身上套上一襲寬大的黑袍。
“大哥哥,我們要去哪兒。”明珠兒抿著嘴唇,看著易瀟為自己整理妝容。
易瀟在來的路上便思考了這個問題。
如今最好的選擇便是北上。北方犬陽關人煙稀少,接近北原之處地廣人稀,若是能一路避繞洛陽,再北上入北關,便如同魚入大海,即便是森羅道也很難尋覓到自己。
還有一種選擇,便是徑直向東,當年蘇大丹圣在八大國戰亂期間,便隱匿在東關山處,自己種了一處藥園,與世相隔,同樣可以掩人耳目。
李長歌答應送自己離開風庭一百里。
風雪銀城大弟子說那位女閻王追不上,那位森羅道的大殿下,便再是修為通天,也一定追不上。
可若是過了一百里。
易瀟深呼吸一口氣。
他要面臨的,不僅僅是那位女閻王。
魏皇黑甲的清剿,森羅道追殺,黑袖的刺殺。
齊梁天闕那輛暗藏禍心的金楠木馬車。
以及隱藏在暗處的各大勢力。
“要去哪?”明珠兒看到易瀟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在小殿下眼前揮了揮纖白柔弱的小手,打斷了易瀟的思緒。
“去北原。”易瀟深呼吸一口氣,道:“龍脊大雪山。”
能逃到龍脊大雪山嗎?
小殿下苦笑一聲,揉了揉滿臉茫然的小妮子,蹲下身子,輕聲問道:“那道劍意,還在嗎?”
明珠兒點了點頭。
她細聲細語開口說道:“大哥哥,有危險不用怕的。師父給了明珠兒很多丹藥,很多很多。”
易瀟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笑了笑沒有說話。
是時候出發了。
夜色正深,接近子時。
兩道黑衣身影從天香賭坊偷偷摸摸溜了出來。
一路上易瀟甚至能感覺到明珠兒的小手上滲出了冷汗,緊緊攥著自己不肯松。
風波莊一里處的暗巷。
那輛馬車似乎已經等待有些時候了。
這輛昏暗中的馬車極為隱蔽,駕車的馬夫是個白衣年輕人,極為高大的黑馬低下頭顱在馬夫身邊不敢出聲。
李長歌面上帶著淺淡笑意,揮手示意易瀟和明珠兒上車。車廂內那位龍雀郡主安安靜靜端坐,膝上橫著漆虞劍鞘。
易瀟和明珠兒坐上了馬車。
魏靈衫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衣人坐上馬車,反倒是不急不緩開口道:“離子時還有五分鐘。等五分鐘。”
易瀟皺了皺眉。
“一定要等到子時整嗎?”易瀟有些不理解,但魏靈衫似乎并不想解釋太多,她緩緩閉上了眼,淡淡道:“等五分鐘再走。”
五分鐘過得極慢。
子時整。
李長歌驅車而行,那匹黑馬沉默抬起高昂的頭顱,輕聲踏在風庭城青石板上。
馬車車廂內。
明珠兒突然感覺到易瀟握著自己的手顫抖了一下。
小殿下抬起頭,盯住白衣魏靈衫,一字一句開口。
“是老段的主意?”
那只龍雀微微蹙眉,嗯了一聲。
“他瘋了!不要命了?”易瀟盡量壓低聲音,額頭有青筋畢露,道:“你有洛陽心開路,無須他去誘敵!”
魏靈衫睜開狹長的鳳眸,目光停留在明珠兒身上。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殺你?”
魏靈衫輕聲開口:“魏皇要殺那位易公子,天下何人不想著為魏皇獻一份力?我的確有洛陽心,能送你離開風庭城而無恙。但這輛馬車能行多遠?即便是師兄也只能保你一百里。西王叛亂之后,北魏朝野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清洗,缺少大量新鮮血液,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踏著尸骨上位。”
“你以為,他們在乎的是那一萬兩懸賞黃金?”龍雀郡主輕聲開口:“他們要你死,你這個易公子,今日便一定要死。”
易瀟怔怔攥拳。
他的聲音苦澀無比,道:“我”
明珠兒看著小殿下咬緊牙關,說不出話來。
最終緊緊閉上眼睛,額頭上青筋不消。
魏靈衫沒有嘆息,反而是柔聲道:“送你一百里已經是師兄的極限。出了這一百里,便是要靠你自己,越北越偏,越偏越難尋。”
易瀟沒有說話。
他有些失神,很想掀開簾子看一看外面。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怔怔咬著牙關。
人一生中能有幾次瘋狂的機會?
段明勝驅駕著一輛馬車瘋狂在北魏風庭城風沙之中奔馳。
那輛表面上行金楠木生意的馬車,一但離開風庭城,便意味著齊梁那位尊貴無比的小皇子殿下開始逃往齊梁。
風庭城黑夜之中,風沙南下,老段眼睛布滿了血絲。
他的身軀上有十六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在大開大合的驅駕之術下,傷疤不斷崩裂,有血滲出。
這個男人帶著一襲笠帽,瘋狂向著南方前進。
黑夜風沙太大,看不清他的眸子里究竟是怎樣的癲狂。
那匹馬長嘯,暴怒嘶吼,腳踏黃沙,背后沉重的車廂似乎都要脫節。
他要甩開后面的追兵。
笠帽男人深呼吸一口氣。
他不敢回頭。
那輛馬車被他開了出來,自那一刻起,他便沒有了回頭的機會。
這是一記絕命的調虎離山之計。
他要拖到那輛馬車行到北方,以那位銀城大弟子的實力,足以夜行百里,這些追襲自己出城南下的人便再無機會奔襲北上。
老段咬緊牙關,嘴唇上帶出斑斑血跡。
風沙驟起!
黑夜之中一根弩箭的破空聲音倏忽而來,銀色弩箭在黑夜之中閃過一縷凄寒光芒。
老段眸子猛然一亮,手中長劍劈斬而下,將那根弩箭一斬而斷。
漫天風沙暴起。
數道銀白弩箭劃過令人心寒的幽光!
那匹馬高高躍起,弩箭釘在沉重車廂之上,居然只是沒入箭尖,不能穿插而過。
幾道黑影沉默跟在馬車后數十丈的范圍,弩箭射穿風沙,身形迅速貼上。
“就憑幾個黑袖的嘍啰也想追上老子?”老段狠狠啐了一口,在風沙中吐出一口濃痰,瞇著眼回首,看見風沙之中若有若無的幾道黑影。
自己座駕的這匹馬性子極烈,生性通靈,僅僅憑借這幾個不入流的殺手,即便是追到天明也追不上。
老段壓低笠帽繼續駕車。
弩箭穿空的聲音不斷傳來。
車廂上密密麻麻釘了數十根弩箭。
那幾道黑衣身影沉默尾隨著老段的馬車,即便是那匹烈馬竭盡全力,也無法甩開他們如蛆附骨般的追擊。
他沉默著等待。
等待著真正能夠致命的那些人降臨。
突然那個笠帽下的眼眸里爆發出一道前所未有的精光!
“來了!”
老段高喝一聲,整個人騰空而起,氣血提升到巔峰,腰間長劍出鞘,劃破黑夜!
黃沙地中掠過一道白衣身影,那道身影身法極其詭異,猶如白鷺振翅一般,衣袂斬開黃沙,手中長劍劍光如虹!
兩道劍光對斬!
老段狂吼一聲,整個人眼睛通紅,身體不受控制被砸飛出去,倒跌在黃沙之中,斷劍脫手而出,接著插在自己手邊。
那道白衣身影飄忽落定,面容平靜。
倒在黃沙地上的老段咳出一口鮮血,笑了笑,看著那道被譽為北魏四劍子之一的白鷺劍沐鳳白。
沐鳳白瞇起眼,蹙著眉打量了一下車廂。
接著抬手一劍,劍光爆裂而出,那匹烈馬嘶吼聲音之中被斬去兩只前足,高昂的頭顱噴著鼻息重重跌倒在地。
老段拄著斷劍慢慢站了起來。
這個男人渾身沾染血跡。
方才一劍對轟之下,十六道傷疤一齊撕裂,痛徹心扉。
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沐鳳白,你果然來了。”
老段渾身都在顫抖。
他對那道白衣不染塵的身影露齒一笑:“你就這么想要公子死?”
沐鳳白沒有回答,他靜靜望著那個沉重卻又寂靜的車廂,自嘲笑了笑,道:“追了你這么久,不曾想居然是一個調虎離山之計。”
這個男人丟去那柄因為對轟而彎曲不成模樣的普通長劍。
沐鳳白認真開口道:“他毀了我一柄白鷺。所以我一定要殺他。”
老段點了點頭:“江湖的劍,寧折不屈。你殺他無可厚非。”
“他現在在哪。”沐鳳白淡淡開口,道:“我現在已經追不上他了。但只要你說出他的下落,我可以饒你不死。”
老段看著黃沙外一圈又一圈黑影圍了過來。
“這些人,都是要殺小殿下的人?”老段低聲咳嗽兩聲,身軀有些微顫。
一圈又一圈。
除卻沉默行走在黃沙之中的黑袖殺手。
還有一營約莫四百人的黑甲輕騎兵。
老段咧嘴笑了笑。
他摘下笠帽,抬起頭對沐鳳白開口:“你放了我,這些人會放了我嗎?”
沐鳳白微笑道:“只需要我一句話,他們便會放了你。”
老段若有所思哦了一聲。
接著他又帶上了笠帽,低下了頭,沉聲開口道:“我有兩個要求。”
沐鳳白的白衣在黑夜中的大風里瘋狂擺動。
這位北魏劍子的脾氣極好,涵養極佳,他靜靜等著老段說話。
老段看著白衣在黃沙之中飄搖,他淡淡開口道。
“首先,把這些令人作嘔的黑袖老鼠都盡皆殺了。”
沐鳳白瞇起眼。
白衣人緩緩舉起一只手。
那幾道蟄伏在黃沙地中的黑衣身影悚然而驚,接著身軀便被輕騎兵長槍挑穿。
高高懸掛在風庭黃沙里。
月光慘淡。
血氣撲鼻。
老段面色有些沉重,他不由感慨道:“這便是西關的十六字營?果然是一國重器,能堪重用。”
接著他看著那個面容平靜的白衣男人。
北魏四劍子在江湖上是極為天才的人物。
但國師大人曾言,最多不過十年之內,已經名動江湖的北魏四劍子都會拜入北魏曹之軒朝野之下,成為新一任叱咤風云的沙場萬人敵。這位白衣白鷺劍子,能夠一揮臂驅使一營黑甲,便已經掌握到了北魏軍權。
沐鳳白看著那個笠帽染血的男人,開口道:“第二個要求。”
老段看著那幾道被挑在槍尖,高懸大月之下的染血尸體,極為滿意的笑了笑。
他向那道白衣人招了招手。
“你湊近一點。”老段咧嘴笑了笑,染血的身軀靠著那柄斷劍支持,搖搖欲墜。
沐鳳白不為所動。
老段無奈搖了搖頭,戲謔道:“你不敢靠近我?堂堂北魏四劍子,居然不敢靠近一個已經殘廢的廢人?”
沐鳳白看著那截泛著黑鐵光彩的沉重車廂,然后揮了揮手。
黑甲后退十丈,整齊無比空出一塊巨大的場地。
然后沐鳳白笑了笑,走了過去。
“再近一點。”
老段拄著斷劍,有些喘氣。
他湊到沐鳳白耳邊。
“我還有一個要求。”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下地獄?”
沐鳳白瞳孔微微收縮。
老段瞬間怒吼一聲,手中斷劍猛然斬出!
接著那道白衣極為迅猛的抬起一只手,兩指捻劍,剎那斷劍再斷一截,一手拍擊劍身,另外一只手捻住那截斷劍抵入笠帽男人胸口。
心脈寸斷。
那道白衣臉上濺了一道鮮血。
沐鳳白平靜無比地看著笠帽男人。
老段也平靜無比地看著這個白衣人。
他咧嘴笑了笑。
然后重重倒在地上。
血泊猩紅,不斷滲透黃沙。
沐鳳白搖了搖頭。
“最后的殺手锏,只不過是一截斷劍而已。”沐鳳白風輕云淡地丟去一截斷劍,看著那個倒地不起的男人,輕聲嘆息道:“我還以為是那個車廂。”
齊梁國師源天罡善寫符箓,兵場之上的起爆符更是極為罕見,受到刺激便會觸發,爆炸力極為可怕,能傷到元力四品修行者,若是數量達到上千張,甚至可以威脅到八品級別的修行者。只可惜九品強者元力出竅,即便是再多的起爆符也無法傷其分毫。
沐鳳白緩緩轉身,準備離開。
接著他冷漠掃了一眼在黃沙中染血飛出的笠帽。
那里粘著一張泛黃的符箓。
沐鳳白微微皺眉。
他的身子微微一頓,接著面色一滯。
腳底下的黃沙露出一張泛黃的起爆符。
黃沙飛揚。
沐鳳白面色大變。
那個車廂內被大風吹起車簾,無數道泛黃符箓飄搖而起。
老段倒在地上,神智已經模糊不清。
他輕輕叩指,捏住黃沙地下的一張符箓。
他在風庭城外的這處黃沙地蹲了七天。
整整七天。
埋了多少張起爆符。
“數不清了”這個男人牙齒都混雜血跡,口齒不清笑了笑。
“反正這輩子,值了。”
那雙顫抖的手握緊那張起爆符。
笠帽在空中微微顫抖。
“轟!”
“轟轟轟!!”
漫天黃沙飛舞,混雜著被炸裂的鐵騎與血塊。
風庭城南方風沙大作,血腥氣息沖天三百里。
這場巨大的爆炸余波甚至席卷綿連了數里地,波及到風庭城門下。
剛要離開城門北上的那輛馬車微微一頓。
魏靈衫睜開雙眼,看著坐在對面的黑衣少年。
那聲巨大的轟鳴宛若天怒。
易瀟整個人的精氣神被那聲轟鳴帶走。
他輕輕呢喃道。
“老段。”
那個男人已經埋在了漫天黃沙里。
永世隔絕。
北魏龍雀被那聲轟鳴攝住了心神。
過了許久。
魏靈衫輕聲開口。
五個字:“可歌。不可泣。”